這時,一直憋着一口氣的李鴻藻在旁邊說話了:“當年康熙爺要修避暑山莊,大臣索尼等人勸諫,說‘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仍在熱河中’,說的是民間口語兒,可說的也是實情。康熙爺也就停撥了銀兩。照着奴才的見解,這修園子的事還是不急之務。有了錢還是用到增強軍備和各地建設上,用到賑濟災民,使天下陷入水火中的人得到拯救,纔算得是堯舜之君。”
李鴻藻沒過腦子似的直愣愣把這番話說出來,關續清臉上登時沒了笑容,“你是說朕不算堯舜之君,不肯爲百姓着想?”
李鴻藻躬下身子,語氣卻毫不退讓,說道:“皇上是明君,唐宗、宋祖與我朝聖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堯舜自居,何況皇上!”
至此話趕話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關緒清橫着眉居高臨下,死盯着李鴻藻不言語,李鴻藻躬着身子,也不擡頭看皇上的臉色。關續清早就知道李鴻藻是個折不斷、打不爛的主兒,連權威赫赫第一王爺們都讓他三分,平日見他隨和謙恭,今日一見之下才知道這話說的一點不假。康有爲一看鬧成了僵局,想說幾句調侃話和緩一下氣氛,卻又咽了下去,他還要聽聽皇上怎麼應答。
關續清呼呼喘了一陣粗氣,似乎平息了一點怒火,這纔不溫不火的說道:“你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可謂三朝元老,朕不打算怎麼樣你。只是你說的‘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卻在熱河中’,那是康熙年間的事,你今天說出來,就有誹謗君王的意思。這承德城現有十幾萬百姓,你指出來,哪一家百姓在‘熱河’中了?”
“沒有。”李鴻藻道,“但奴才也沒有說假話。”
關續清臉色越發難看了。
“重修園子,旨意一下,京城就即開始清理,所有無業遊民、無戶籍身份的流民、乞丐、化緣道人、掛單和尚半年前都被趕了出去。”李鴻藻說道:“城裡留下的不是商人就是財主,當然‘清涼’!”
他一句接一句頂得關續清無話可答,竟像是和皇上拌嘴一樣。關續清涵養再好,也不禁惱羞成怒,眉棱骨急跳兩下,臉黑沉下來,把臉更拉得老長,大聲呵斥道:“別以爲你資歷深,你比上李鴻章如何?他在朕面前還得恭恭敬敬的,你是什麼進士?哪一本書教你和君王這樣講話?你也承認如今天下昌平,又說朕不是堯舜之君,這是什麼意思?”
李鴻藻像個燒焦了的老樹樁子似地彎腰站着,無論皇上臉色多麼難看,他根本不看,假裝不知道,說道:“堯舜以天下爲公。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強,正是繼承勵精圖治的大好時候。大修園林,恐不符合皇上孜孜求治的意思!圓明園已用去一千萬元,工程到現在還沒完成三分之一,頤和園也用去七百萬,聽說還要再撥。年復一年的這樣下去,朝廷有多少家底都要折騰光了?”這話顯然是把內閣也說進去了,熊希齡不禁臉一紅,卻只裝什麼都沒聽見。
康有爲一心想着要錢的事,到了這個時候不能再沉默下去,在旁說道:“蘭蓀,你說話太不思量,你的學術我們滿朝文武都欽佩,可說這話就太不妥當了。皇上修這幾處園子,並不爲自己享樂。一是要開放一些景點,二來造福子孫,三來也是接見大臣,辦理政務的地方,也是四夷萬國朝見天子的地方,內設各國房舍建築,也爲的柔遠撫夷的大政。如今遠洋外夷來貢來朝的愈來愈多,難道園子就不要宮室行館相配?國家財力充盈的時候,民間多有無業之民,與其在地方滋事生非,出些工錢養活他們,朝廷又有了接見外夷的地方,難道不是兩全其美麼?”
沒成想李鴻藻立即將他頂了回去:“廣廈,論文學你是當朝第一,可你阿諛奉承之才也是第一!我和你一道去各省看看,哪一省饑民少過五萬,就治我妄言之罪!告訴你,除了蘇杭兩廣略微富庶,北方老百姓家無隔宿之糧的多得很!坐在部裡,看看下頭遞來的摺子,就以爲天下都好了,男有所耕,女有所織,老有所養,少有所撫,這就是你康廣廈的胸襟和抱負嗎?皇上,康有爲對君王阿諛,十足是一個佞臣!”
“就你懂有胸襟?什麼叫佞臣?不識大體,沽名釣譽才叫佞臣!”關續清蒼白着臉,厲聲道:“朕有比你要緊得多的事情,你退下去!等着處分旨意!”
李鴻藻當仁不讓的說道:“皇上說臣是佞臣也好,說是直臣也罷,臣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眼下恩科取士在即,各地的考點都年久廢弛了,湖南長沙的考點一下雨,就四面漏水,考生們根本沒法應考,皇上現在反而要把這些錢用在修園子上,實在令微臣齒冷。”
關續清漲紅了臉說道:“說到用錢,朕就給你論論,修園子的錢是內務府出的,是從各地城門稅和議罪銀中撥來的,和財政部半點兒關係沒有!”
李鴻藻冷笑一聲道:“話說得冠冕堂皇,城門稅本該叫財政部,議罪銀本該歸人事部掌管,皇上說拿來就拿來,這錢用的就真那麼名正言順嗎?”
關續清到了現在忍無可忍,大喝一聲:“李鴻藻!你好大的膽子,以爲朕愛惜人才,就侍才放曠起來,你當面誹謗君王,罪不可恕,來人,把李鴻藻就地槍決!”
一排御前護衛應一聲過來,把李鴻藻摁倒在地,李鴻藻顫抖着身子,一句話不說,臉貼在地上,閉着眼睛心甘情願等死。護衛們拉好了槍栓,就等皇上旨意一下,便亂槍齊發。
此時,熊希齡和康有爲看到皇上氣的突突直抖,肝火大盛,儘管心裡焦躁,可誰也不敢過來勸阻,盯着李鴻藻又氣又急。連靜芬都花容失色,這種事屬國政,自己也不敢插言。
關續清背過臉去,望着遠處山巒起伏,慢慢舉起了右手,可是卻遲遲不放下,現場的空氣像凝固了一樣,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只見關續清長嘆一聲,慢慢把手放下,回過頭來,緩緩說道:“把他放開。”護衛向外一撤,李鴻藻直起身子,跪在地上,花白的鬍子在風中顫動着。
關續清對李鴻藻說道:“蘭蓀,朕算是服了你了,你居然能爲了一個小小的修園子的事以死犯君。”
李鴻藻規規矩矩磕頭道:“皇上,修園子事不小,關涉到國體君威,要是能令皇上回心轉意,臣寧願以死以謝皇恩。”
關續清把手臂虛擡一下說:“得了吧,你也甭死了,說到底你是爲了一個錢的事,要是朕不用一點兒國家的錢,你說這修園子還算是窮奢極欲嗎?”
李鴻藻愣了一下沉吟道:“臣不明白,不用國家的錢,這園子要怎麼個修法?”
關續清苦笑了一下一擺手道:“此事容後再議吧,朕沒籌措到這筆錢之前,這修園子的工程暫且停了。”
李鴻藻含淚叩頭道:“皇上乃是有道明君。”
關續清說道:“有道明君這四個字不是誰都擔得起的,累啊!蘭蓀,你注意身子骨吧,說實話,朕還離不開你這樣的直臣,先回去吧,朕答應你的事你就放心吧。”
李鴻藻一抖馬蹄袖顫巍巍給皇上打了個千兒,這才離開了頤和園。熊希齡和康有爲看着他踽踽而去的背影,顯得蹣跚踉蹌,彷彿又老了十年。瞧皇上時,也在目視他的背影,臉色已和緩了許多。只聽皇上長長出了一口粗氣,臉上已經回過顏色,說道:“李蘭蓀啊,從前朝時就聒噪,這人越老火性越大,原來是小聒噪,現在是大聒噪,索性梆梆地和朕對口兒。”
康有爲說道:“他不該說我是佞臣。但我佩服他這份膽識,自古歷朝,廟堂上如果沒有聒噪臣子,那個江山就要出毛病。”
熊希齡不知皇上要給李鴻藻什麼處分,聽他這份口氣,略覺放心,見皇上懶懶地轉身回殿,一邊隨侍在側,一邊說道:“廣廈這話說的有大臣之風,微臣以爲,李鴻藻是辦實事的臣子,到憋不住時才說話。朝廷有幾個肯說話的,無論對與錯,總歸是好事,處分就免了吧?”
“你怎麼那麼害怕處分?”關續清笑道:“朕不僅要聽其言,還要取其人品。李鴻藻當部堂官近三十年,家裡窮得只有三個使喚人,這樣的官如今是越來越少,豈能不給予‘處分’?廣廈遭了他的譏諷,就由你去傳旨,加給他一級,賞雙俸!”
康有爲笑着答道:“喳。”
關續清原本遊園的興致,給李鴻藻攪得乾乾淨淨,雖然不怪罪,也覺得意興索然。回到殿裡還獨自對着窗外發呆。熊希齡和康有爲沒奉旨意不敢走,又不敢問,只好木偶似的並排站在龍榻旁,不時用目光瞅瞅皇上。
“要是皇帝真能像戲裡的皇帝那樣,該有多好!”過了許久,關續清才感嘆一聲,說道,“有事出班啓奏,無事捲簾退朝,想怎麼行賞就怎麼行賞,想怎麼花錢就怎麼花錢。”說罷他淡淡一笑,“可惜,那都是些昏君,亡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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