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齋位於江州北街中段,位置甚是顯眼,而佔地近三百平方的店鋪,也顯得很寬闊,有架勢,氣派非常。
店門兩邊掛着一副對聯:春夏秋冬有墨寶,東南西北無白丁。
橫匾:飛鴻踏雪。
這副對聯是當世書法名家傅山草的手筆,價值千貫,乃是雪泥齋引以爲傲的招牌所在。平時常常有書生專門跑過來,站在門口處,擡頭仰望,爲的,就是來揣摩學習名家的手筆,看得如癡如癡的,大有啓發。
店鋪一層內,四周牆壁掛滿了各色書畫,一幅幅,整齊有致地懸掛着;而顧客們則站在下面觀賞,有喜歡的,有想購買的,就請夥計拿下來。
——雪泥齋共有三層,第一層懸掛擺放的字畫基本都是寄賣的作品,價格相對低廉;二樓裡出售的作品則屬於小有名字的書畫家的,價格自然會貴上不少;至於三樓,那是名家大家的作品才能擺上去的,等閒人也上不得去。
三層樓,分別由三個掌櫃坐鎮管理。
王復認識的,就是第一層的掌櫃,叫李雪夜,名字取得非常風雅。其本身也是個秀才,不過考了十幾科都考不上,上了年紀後便死了科舉的心,跑來雪泥齋當一樓掌櫃了。每月所得薪金雖然不算多,但額外有不少灰色收入,日子過得不錯。
聽到王復的推薦介紹,那李雪夜擡頭掃了陳劍臣一眼,淡淡道:“那請陳公子筆墨一觀。”
他的態度不算熱情,也談不上冷漠,中規中矩,例行公事般。其實他和王復並無多少交情,只是王復常常來他這裡買字畫,算是一個熟客而已。
這樣的人情面子本來就薄得很,更何況陳劍臣只是個寒門弟子?若不是有個童子試三試第一的名頭掛着,他可能都懶得用個“請”字。要知道平時那些書生秀才爲了能讓自己的筆墨掛到雪泥齋的牆壁上寄賣,那都是要賠着笑臉,說着好話的。
陳劍臣兩世爲人,胸有城府,一一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把字遞過去。
李掌櫃拿過,攤開看了看,略一沉吟,正要說評價,擡頭恰好見到一夥人走進店裡,他連忙把手中的字墨一扔,快步迎了上去,點頭哈腰道:“吳公子,你來了。”
其隨手一扔字墨,好在陳劍臣眼疾手快,一把抄住,否則就要掉到地上去了。陳劍臣心頭火起,其實就算李掌櫃說字墨不行,不能寄賣他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只是對方這般隨意糟蹋自己辛辛苦苦寫出來的字,一點尊重之意都沒有,卻讓陳劍臣面色一冷。
李掌櫃絲毫沒有注意他,全副精神早放到了前面的那位被四名僕從前簇後擁的富公子身上。
這位富家公子,一身名貴錦袍,腰束綾羅帶,掛一塊巴掌般大小的和田美玉,頭戴儒巾,上面鑲嵌一塊橙黃美玉,熠熠發光。
公子長相頗爲俊雅,身材甚高,立在那裡,恍若玉樹臨風般。只是他滿臉自然散發出的傲氣,卻令得旁人不敢稍加靠近。
啪!
公子打開了手中的摺扇,輕輕搖着,傲然道:“李掌櫃,今天生意挺好呀。”
李掌櫃賠着笑道:“謝公子誇獎!敢問公子今天可有拿墨寶來了?你不知道,那城南的張公,城西的楊公可都是眼巴巴地想買公子的墨寶呢,訂金都下好了。”
公子曬然道:“本公子心情好,自會寫幾個字……我今天就是來寫字的,要好好即席揮毫一番。”
李掌櫃大喜:“請,公子請三樓。”
跑到前面引路,看他殷勤的樣子,如果沒有規矩,只怕要直接帶上樓去。
好一會李掌櫃纔回到陳劍臣這邊,臉上立刻掛回了那副“公事公辦”臉,斯條慢理地道:“陳公子,你這幅字還是有些水平的,本店可以收取寄賣。那麼,你定價幾何?”
陳劍臣忍住氣,沉聲道:“一貫。”
一貫就是一千文錢,也就等於一錠銀元寶。這個價格,在寄賣的行情中,算是很高的了。
李掌櫃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心裡吃吃冷笑:又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初出茅廬,心比天高,自以爲寫出來的都是墨寶了。哼,你既無名氣,又無背景,哪怕字寫得再好又有孰人來賞識你?花這麼多錢購買?等你的字墨無人問津,淪爲廢紙之時,你就知道世道艱難了……
然而作者定價,純屬自由,他也沒多說什麼,這樣的例子他以前也見得多了,最後幾無例外都是灰溜溜收場。
當下李掌櫃馬上寫了一份協議,雙方無異議後,當場簽字畫押。
根據協議,陳劍臣的字定價一貫,可在雪泥齋寄賣十天,如能售出,雪泥齋可獲得一百文錢的寄賣費。在此期間,雪泥齋要保護好寄賣作品,如有折損毀壞,需按半價賠償……
協議還規定,陳劍臣還得交納五十文錢的裝裱費。
把錢交清,協議就正式生效了。
陳劍臣和王復告辭出去。
出到外面,王復悄悄道:“留仙,剛纔那公子就是吳大公子。”
“吳大公子?”
王復一跺腳:“就是我們的同學,前任知州,現任朝廷禮部尚書的吳大人的吳文才公子呀。不知怎的,他現在居然還不來學院報道。”
陳劍臣哦了聲,疑問:“他書法很好?”
王復看四下無人,低聲道:“他寫得都是草書,據說寫出來後,基本沒有人認識的。”
聞言,陳劍臣不禁啞然失笑:雖然王復說得很隱晦,但箇中意思卻是非常清楚。轉思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敢情那些買家爭着高價來購買吳文才公子的字,實則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人情關係也。
一幅字,一筆錢,一次人情。
這裡面的彎彎道道倒是很分明。
王復又道:“據說吳公子可以當歲貢生,到京城就讀國子監,可他卻留在了江州,想必是爲了聶家小姐的緣故。”
陳劍臣曬然一笑:“拂臺兄,你倒是瞭解得很清楚。”
王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多打聽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