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睫, 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楚承稷沒聽清,湊近她幾分問:“什麼?”
秦箏卻退開一步, 假裝打了個哈欠往房裡走:“困了困了, 我要休息了。”
楚承稷看着她的背影, 無聲笑了笑。
他頭髮上有水, 這麼溼漉漉直接睡肯定是不行的, 楚承稷一人在院子裡負手站了片刻。
院子裡還有零星的螢火蟲在樹梢草葉間飛飛停停,天上有一片星河,這簡陋的農家小院裡, 似乎也有了一片星河。
楚承稷遙望藏在夜色與霧靄中的山脈,那是汴京的方向, 散漫的目光裡暗斂着鋒芒。
***
糧食的問題解決後, 秦箏有了足夠的時間, 也開始籌劃怎麼把後山那條索道完善成索橋。
只不過經歷昨夜那場動亂後,爲了寨中女子安全着想, 進出寨門都變得嚴苛起來。
秦箏本以爲這件事也就這麼結了,怎料一大早地剛用過朝食,王大娘就過來尋她了,原是昨夜王家那姑娘尋短見,被人救下來後, 今早又鬧騰起來了, 讓秦箏同她一道過去看看。
出了這樣的事, 爲了安撫人心, 自然是寨子裡有威望的婦人去慰問纔好。
不過林堯爹孃都去得早, 他自己又沒娶親,就只能由王大娘這個乳母出面了, 楚承稷是寨子裡的軍師,王大娘把秦箏叫上,就是在變相地向寨子裡其他人表明他們夫妻二人如今在寨子裡的地位。
秦箏推脫道:“這……我同那位王姑娘只有數面之緣,她才遭受了驚嚇,還是讓相熟的長輩勸慰她妥當些,我去只怕不太合適。”
秦箏知道王大娘是一番好意,但她想起那位王姑娘的所作所爲,去安慰人家,的確是不知道說什麼。
昨夜那場差點沒壓下來的動亂,幾個刺頭兒肯定是罪魁禍首,王姑娘是個受害者,卻也是那場動亂的引子。
秦箏不關心她喜歡誰,只希望她接下來能消停些,等沈彥之那邊被朝廷逼得沒法,退了兵,楚承稷下一步謀劃的肯定是青州城,到時候進城招兵買馬,高舉大旗,哪還會拘泥於這小小一個祁雲寨。
那位王姑娘和林堯之間的距離也只會越來越遠,只怕再見都難。
王大娘看出她爲難,嘆道:“這本是寨主的意思,叫程夫人笑話了,寨主沒成家,此事……他自己也不好出面,我又是個粗人,纔想着邀程夫人一同前去。”
林堯的意思?
是林堯要幫楚承稷在寨子裡再樹立些威信麼?
楚承稷用過早飯就去演武場練兵了,這些山賊沒經過正規的訓練,搞突襲唬人還行,真正同訓練有素的官兵正面交手,就毫無章法可言。
他重頭教起,得費些功夫,短時間內沒法速成,但至少得有個軍隊的樣子才行,不然舉事了麾下也是一羣散兵遊勇。
秦箏沒法同楚承稷相商,聽說是林堯的意思,猶豫片刻,還是點頭同王大娘一起過去了。
林昭倒是想陪她一起去,不過林昭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被王大娘給哄了回去。
也是從王大娘口中,秦箏才得知那姑娘叫王秀,是早年西寨的人從山下帶回來的一個花娘生下的孩子,連花娘自己都不清楚孩子的爹是誰,在王秀小時候對她非打即罵,連名字都沒取一個。
後來花娘病死了,王秀才被孤苦無依的王婆子收養,“王秀”這個名字也是王婆子給取的。
王大娘本就天生一張冷臉,說起王秀的事,臉色不好看,瞧着比平日裡更兇悍幾分:“那丫頭命苦,從前我凡事對她照拂一二,彪子更是拿她當半個妹子看待,那會兒我瞧着她只是小心思多,如今行事倒是愈發上不得檯面了。”
這話秦箏不知道怎麼接,若不是上次誤會楚承稷縫衣服,她壓根都不知道寨子裡還有這號人物。
好在前邊就是王婆子家了,王家大門外已經圍了不少山寨裡的婦人,探頭探腦地朝着擠滿了人的屋子裡張望,又七嘴八舌地在低聲議論着些什麼,見秦箏和王大娘一同前來,才自發地讓出了一條道來。
王大娘問了句:“王家那丫頭怎麼樣了?”
一個婦人道:“聽說今早割了手腕,流了不少血,趙大夫正在裡邊給她包紮呢。”
屋子裡依稀能聽到女子撕心裂肺的哭聲:“讓我死……讓我去死,我活着也沒法做人了……”
屋外另一個婦人撇嘴道:“秀丫頭這尋短見的時間倒是趕巧,昨兒個上吊是在大廚房那邊散席後,王婆子喊那一嗓子纔有人過來把人給放下來。若是早上吊半刻鐘,這鄰里都沒個人,王婆子身子骨又差,抱不動她,只怕就真一命歸西了。”
她哂笑一聲繼續道:“割腕兒也是在今早,王婆子去叫她吃飯才發現她手垂在牀沿全是血,要是半夜裡割開了手腕,這會兒哪還用得着請大夫啊……”
旁邊的婦人用胳膊肘撞撞她,看了臉色鐵青的王大娘一眼,小聲道:“好歹是個黃花大姑娘,攤上這樣的事,你嘴上積點德吧!”
先前說話的婦人哼笑一聲:“花娘肚皮裡爬出來的東西,也是個沒臉沒皮的,軍師夫人剛被水匪抓走,她就敢去軍師那兒送吃的。現在瞧着軍師夫人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寨主要舉事,又上趕着去勾搭寨主,這不就是有什麼樣的娘就有什麼樣的女兒麼?”
那婦人瞥了秦箏和王大娘一眼,就直接走了。
山寨裡的人雖然對林堯一家敬重,不過更像是村長和村民之間的關係,這婦人半點面子都沒給王大娘,秦箏有點懷疑她們之間有過節。
不過她甚至還提了一嘴王秀給楚承稷送饃饃的事,倒有點像是想挑起秦箏對王秀的厭惡。
果不其然,秦箏馬上就聽見幾個農婦嘀咕:“郭家那婆娘最是記仇,當年王秀娘和她男人勾搭上了,她可是直接提着菜刀衝進房裡,攆得二人衣裳都顧不上穿滿寨子逃竄,這些年也沒給過王秀好臉色。”
“王姐姐護過秀丫頭幾回,郭家那婆娘是把王姐姐一併記恨上了……”
秦箏被迫聽了一耳朵的八卦,因爲那婦人臨走前說了一句王秀和楚承稷的事,現在不少婦人都神情微妙地看她,秦箏心中尷尬不已,面上卻還得裝得滴水不漏。
她暗道自己果然就不該來這裡。
王大娘估計也是才知曉王秀竟然還去楚承稷跟前獻過殷勤,臉色更難看了些,對秦箏道:“我不知王家這丫頭還做過那些事。”
她也怕弄巧成拙,反倒讓秦箏和楚承稷生了嫌隙。
“我相公同我說過此事,其中有誤會,並非是那位嬸子說的那般。”秦箏幾句話把楚承稷摘了出來,又道:“王姑娘受了刺激,還是讓她靜養爲好,大家今日就別聚在這裡了,改天等王姑娘好些了再來探望。”
秦箏神色太過鎮定,婦人們瞧着她的確像是一早就知情的樣子,也收起了看熱鬧的心思,在王大娘沉聲開口讓她們各自離去後,三三兩兩地走了。
屋子裡一下子空了,只有王婆子坐在牀邊,哭得兩眼泡腫。
秦箏也是此時纔看清王秀的正臉,雖然面色有些蒼白,但還是看得出很清秀,只不過五官捱得有些緊,瞧着總給人一股她在和什麼較勁兒一樣的小家子氣。
秦箏和王大娘進屋後,王婆子直接朝她們跪了下來:“多謝二位趕跑了那些個長舌婦,她們一個個的都是想逼死我孫女……”
秦箏下意識避開王婆子這一跪:“老人家起來吧,這禮我們萬萬受不得。”
她出聲勸走那些看熱鬧的婦人,倒不是爲了王秀。
王秀昨晚鬧着尋死不成,今早又割腕,先前那婦人嘴巴毒辣了些,說的話卻也不無道理。
她分明是想把事情鬧大,來達成她自己的某種目的。
人多嘴雜,這件事關乎林堯,又是楚承稷手底下幾個刺頭兒欺辱的她,到時候王秀若胡亂說些什麼,傳出些流言出去不好收場。
“軍師夫人菩薩心腸,菩薩心腸吶……”王婆子這才揩着眼淚起身。
趙大夫此時也爲王秀包紮好了傷口,王大娘面相看着本就不善,因爲知道王秀先前做的那些事,此刻瞧着更顯凶煞,瞥了躺在牀上噙着淚滿臉蒼白的王秀一眼,直接問趙大夫:“人怎麼樣?”
趙大夫道:“手腕割得深,傷口莫沾水,好生養一段時日外傷便可痊癒。”
王大娘點頭表示知曉了。
趙大夫看出她們有話要對王秀說,收拾好醫藥箱後便離開了。
王大娘把一路拎過來的一籃子蛋放桌上,冷眼看着王秀道:“自己好生養傷,你除非真的死了一了百了,不然再整這些把戲,無非是叫人看笑話。”
王秀眼淚刷地就流了出來:“我是真不想活了,發生了那樣的事,誰還信我有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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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娘半點臉面沒給她留:“你腆着臉去給人送吃食送水的時候,怎麼就不怕別人說了?”
王秀咬着脣,哭得雙肩直顫。
王婆子心疼孫女,哀求王大娘:“別說了別說了……秀丫頭有個那樣的娘,從小就受人白眼,寨子裡那些個長舌婦尋着些捕風捉影的事就編排她,怎地你也信她們胡扯的那些話?”
王大娘冷喝:“是不是別人胡扯,她自個兒心裡清楚。”
王大娘和王婆子本沒什麼親緣關係,只是因爲所嫁的夫家都姓王,又都是丈夫早死,王婆子後來還死了兒子,王大娘同情她,纔對王婆子多有照拂。
王秀聽到王大娘的話,直接伏在枕頭上嗚嗚大哭起來。
王婆子看到孫女哭,也跟着抹淚:“你別怪她,是我老婆子沒本事,何家丫頭成天跟在寨主後邊,因爲二當家,寨子裡沒一個人敢說何家丫頭的閒話。阿秀喜歡寨主,被何家那丫頭扇了耳光,我都沒法兒替她討個公道……”
秦箏突然覺得王秀養成這樣的性格,王婆子也是有一定原因的,她似乎半點不覺得王秀有錯,王秀如果是打小就被這樣養大的,不長歪就怪了。
先前是覺得她行事挺奇葩的,知道她的身世和從小接受的教養後,秦箏又覺得不足爲奇了,只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王大娘顯然也不是第一次聽王婆子這套言論了,滿眼都是不耐煩:“昨天差點就因爲她,整個寨子都遭殃了!”
王婆子道:“阿秀跟去送瓦,也是一片好心,見寨主沒水,纔過去送水的。怎地她險些被歹人害了,你還怪她?那些歹人不是軍師管着的麼?軍師若是管束嚴些,我家阿秀能遇上這樣的事?”
原本置身事外的秦箏:“……”
這是要訛上她和楚承稷了?
王大娘額角青筋跳動:“你想說什麼?”
王婆子哭訴道:“我家阿秀多好一姑娘,她是爲了寨主是遇險的,如今也只有寨主娶她,她後半輩子纔不會再受那些長舌婦編排……”
王大娘直接給氣笑了:“王婆子,你這是說夢話呢?”
王婆子臉上有些訕訕的,她當然知道,王秀的身份配不上林堯。
王大娘轉頭怒視向王秀:“你昨晚鬧上吊,今早鬧割腕,就爲了這個?”
她直接冷笑出聲:“王秀,我今日就把醜話放前頭,當年二當家手握大權,寨主都沒娶何家那丫頭,你以爲自己哪點比得過何家丫頭?”
王秀哭道:“我不謀寨主正妻之位,只要能在寨主身邊伺候就好,我對寨主一片癡心……”
有些醜話王大娘當着秦箏的面不好說,直接道:“你也知道自己現在沒個好名聲了,寨主留你在身邊,圖什麼?”
這話就有些刺耳了。
王秀抓着被角的手指節泛白。
王大娘沒什麼好對這對祖孫說的了,對秦箏道:“程夫人,我們回吧。”
秦箏巴不得趕緊走,再聽她們這套言論,她覺得自己都快窒息了。
但王婆子一見她們要走,直接跑到門口處將她們攔了下來,許是覺着秦箏面善心軟些,她又一次跪在了秦箏跟前,還抱住秦箏的腿:“軍師夫人您是活菩薩,您相公沒管教好手底下的人才叫我孫女遭難的,寨主不管我們祖孫死活,您發發散心,讓軍師收了阿秀做小吧?您只管把她當丫鬟使喚,對外給她個名分,不讓她再被寨子裡的長舌婦編排就是了,這孩子命太苦了……”
秦箏委實沒想到王婆子還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還好先前就打發走了那些看熱鬧的人,不然今日這事,被添油加醋一番亂傳,還不知傳成什麼。
她擰眉掰開王婆子抱着自己腿的手,可王婆子看着瘦,常年幹農活,手上勁兒卻不小,秦箏愣是沒掰動,她冷了神色:“鬆開。”
秦箏平日在寨子裡瞧着挺和氣一個人,這會兒周身氣息驟然一冷,王婆子心頭也沒來由地發怵,她的目光不是刀鋒那樣尖銳的冷,而像是冰原上呼嘯而過的風,寒意從毛孔間隙鑽進去,一直涼到骨子裡,和先前和善的模樣判若兩人。
王婆子打了個哆嗦,抱着她腿的手鬆開來。
秦箏拂了拂裙襬上被王婆子抱過的地方,擡起頭時,卻不再看王婆子,而是看躺在牀上淚痕未乾的王秀:“您孫女不是對寨主一片癡心麼?您這般折辱她,回頭您孫女若是想不開一頭碰死了,可不妙。”
王婆子嘴脣哆嗦着,不知如何接話,牀上的王秀聽到秦箏這麼說,面上也難堪不已。
秦箏這才繼續擡腳往外走。
王大娘也是多看這祖孫兩一樣都嫌惡心,臨走前又敲打了一句:“別倚老賣老給寨主丟人現眼!”
王婆子還想攔他們,被王大娘一甩手揮坐在地上不起來了,捂着胳膊哎喲哎喲地直叫喚:“我這手斷了……”
王秀在牀上也哭成個淚人,撲過來抱着王婆子,對王大娘道:“王大娘,你有氣衝我撒,別打我婆婆……”
秦箏在門口冷眼看着,突然理解爲什麼何雲菁和林昭都那麼討厭王秀了。
這一家子莫不是狗皮膏藥?
王大娘直接挽袖子:“手斷了,我瞧瞧哪兒斷了,給你接回去。”
王婆子哭得更大聲了些:“我兒子爲寨子裡賣命死了,如今寨子裡就欺負我們祖孫倆,兒啊,爲娘爲你不值啊!”
先前那些圍觀的婦人雖然被轟走了,可外邊過路的還是有不少人,聽見王婆子這建立的哭聲,都探頭探腦地往院子裡看。
王大娘不是個擅口舌的,拳頭已經握得咯咯響。
如今正值舉事之際,這老婆子倒也知道怎麼拿捏最有效,張口閉口就是他兒子爲寨子死了,如今林堯等人薄待他們,寨子裡的人知道她們是什麼秉性,其他山頭的卻不知,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軍心,可不能又被這祖孫倆攪散。
秦箏心中雖然也惱,卻也清楚王大娘不能在這裡對她們動手,王大娘是林堯的乳孃,她的立場就是林堯的立場。
秦箏冷眼瞥了王秀一眼,道:“聽聞王秀姑娘是被我相公手底下一位擅武的弟兄救下的,那幾個歹人已被處死,王秀姑娘只同趙逵兄弟有過肌膚之親。王秀姑娘若肯嫁,我回去同我相公說,讓他轉告趙逵兄弟,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許,想來會成爲一段佳話的。”
王秀想到趙逵那小山似的肥壯身形,以及滿臉的橫肉,還有那一錘就能把人砸成一灘肉泥的釘錘,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尖銳大叫:“我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