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壯在見過項羽之後,沒有立即回營,而是跟着護送虞姬的鐘離昧、鍾離昭一起來到共尉的大營,臧荼的都尉欒布來之前受臧荼的指示,要親眼看一下敢與項羽一起擊秦的共尉,也就跟着一起來了。
共尉見到雙眼通紅的虞姬,就知道了大概的結果,他讓呂嬃和薄姬將虞姬接到後帳休息,然後設了一個簡單的宴席接待鍾離昧等人。這些人裡面,除了田壯是老部下以外,他只對鍾離昧有印象,因爲鍾離昧是後世八仙中的漢鍾離的原型——雖然出現在共尉面前的他身材矯健,充滿了爆發力,與漢鍾離大腹便便的形象一點也不符——另外他還是歷史上韓信的好朋友,劉邦收拾韓信的一個藉口就是他窩藏鍾離昧,當然了,這個歷史已經改變,現在鍾離昧和韓信根本不認識。
共尉熱情的招待了他們,然後問起他們的打算,鍾離昧老老實實的說,他們不需要再回去了,上將軍讓他們來保護虞姬,從現在起,虞姬在哪兒,他們就在哪兒。
共尉暗笑,難怪虞姬兩隻眼睛哭得象桃子,僅從大戰在即,項羽還能派出兩個勇將來保護她就知道平時項羽對她的寵愛。這對亂世鴛鴦的感情還不是一般的好,難怪後世霸王別姬成爲經典劇目。
“那二位就在我營中呆一段時間吧。”項羽既然把人送來了,共尉當然要笑納。
“將軍不打算送夫人過河?”鍾離昧有些意外,他以爲在這個情況下,共尉也會象項羽一樣先把老婆送走的。共尉笑了笑:“事情還沒那麼悲觀,我對上將軍有信心,他一定能擊敗王離的。”
鍾離兄弟互相看了看,都十分感動,眼下項羽對自己都沒什麼信心,唯獨共尉對他有信心,雖然這份信心看起來是那麼的沒有依據。
“再說了,逃又能逃到哪裡去?逃到彭城就安全了?還是繼續逃,逃到海外?”共尉呷着酒,面色冷漠:“事無可避,唯有一戰而已。”
衆人動容。欒布釋杯而嘆:“君侯之勇,布久聞矣,今日一見,方知所言不虛。”
共尉對欒布不熟悉,客氣的笑了笑:“欒都尉謬讚了,共尉也不是什麼勇士,只是秦軍欺人太甚,不給我們活路,我們只好與他血戰到底罷了。對了,欒都尉是哪裡人?口音很耳熟啊。”
欒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搖搖頭:“我是樑人,不過君侯到大梁的時候,我正在齊國做酒保,後來輾轉到了燕地,被人販賣爲奴,因替主人報仇,臧將軍憐我忠義,舉我爲都尉。布本是一賤人,君侯肯定不會知道,不過,布有一故人,君侯卻十分熟悉。”
“哦?”共尉被欒布傳奇般的經歷吸引住了,又聽他這麼說,立刻來了興趣:“欒都尉雖然貧賤,卻忠肝義膽,與欒都尉相交之人,想必也是一方豪傑,不知是哪位?”
“彭仲。”
共尉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一下,纔想起彭越字仲,一般人都叫他彭仲,或者叫子仲,大名反而沒什麼人叫。他對彭越有印象,但是還沒有見過面,一聽說這個欒布和彭越是朋友,不禁大笑。
有了這層關係,席間的諸人都變得熟絡起來,酒食雖然簡單,只是蒲苴子射來的幾隻水鳥下酒,可是大家興趣相投,談笑風生,倒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相見恨晚。酒席散後,共尉親自送田壯和欒布出營,把手告別。
“君侯,你真對上將軍如此有信心嗎?”離別前,田壯拉着共尉走到一旁,很鄭重的問道。
“子威,我對他很有信心。”共尉拍拍田壯的肩膀:“你也要對我有信心。你回去之後,一定要說服田安、田都,你告訴他們,這一戰不僅僅是秦楚之間的對決,同樣也是秦人與山東六國的對決,楚人如果輸了,齊國也避免不了滅國的命運,除非他們願意再重複一次歷史。子威,田安、田都叛了田榮,他們跟我們一樣,沒有退路了,生死存亡,在此一決。”
田壯嘆了口氣:“君侯,我也是這麼勸他們的,可是他們都被秦軍嚇住了。人啊,平時說大話都容易得很,可是真正面對生死抉擇的時候,卻不是每個人都能象君侯這樣義無反顧的。即便是上將軍,我看他也是有些猶豫的。”
“生死存亡,不得不小心,這也是人之常情,恐懼,本就是人的本能。”共尉看着遠方的鉅鹿城,沉默了半晌:“能真正戰勝恐懼的纔是真英雄,可是普天之下,又有幾個是真英雄?”
“君侯就是一個。”
共尉搖了搖頭,苦笑一聲,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種無所畏懼的真英雄,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虎軀一振,霸氣迸現、天下無敵的王者,如果不是對歷史有所瞭解,如果不是把項羽推到了最前面,他根本沒有信心面對秦軍,要不然的話,他就直接自己幹了,何必讓項羽出這個風頭。
田壯不知道共尉的真實心思,他見共尉不承認自己是英雄,反倒更敬佩了,這個世界上自稱英雄,實則狗熊的人太多了,象共尉這樣做出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壯舉,卻不承認自己是英雄的人卻極爲罕見,這樣的英雄才是真英雄。
“君侯放心,我回去再勸勸他們,如果他們還是這麼不識時務,我也就顧不得他們了。”田壯慨然說道:“君侯請回,不日壯再與君侯把盞言歡。”
“哈哈哈……”共尉大笑,對欒布說道:“欒都尉,再過幾日,我們一起在鉅鹿城裡慶功,到時候不醉不休。”
欒布連連點頭:“君侯所言,正是欒布所想。欒布回去一定向將軍解說君侯之意。”
“甚善!”共尉與他們拱手道別。
項羽得知田壯和欒布的轉述,得知共尉對他信心百倍,慨然一笑,當下提兵渡過鉅鹿水。大軍全部渡河之後,項羽披掛整齊,橫戟立馬,站在十萬大軍面前,下達了一個讓全軍出乎意料的命令。
“把所有的船都給鑿沉,將所有的釜都擊破。”
衆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只有范增無動於衷,眼中反露出了一絲讚賞。
項羽看了一眼衆將,又緩緩的看了一眼驚恐不安、交頭結耳的將士,他面無表情的舉起右手,沉聲喝道:“勇士們,請聽項籍一言。”
嗡嗡的聲音慢慢的平息下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看向了項羽,項羽抖動疆繩,催動跨下那匹如同黑緞子一般的烏騅馬在陣前慢慢的跑動起來,季布、季心兄弟一個舉着楚軍戰旗,一個舉着上將軍戰旗,緊隨其後。西北風越發的緊了,扯得大旗獵獵作響,季氏兄弟咬緊牙關,使出渾身力氣,力保大旗不歪不斜,如影隨形的跟着項羽。
“勇士們,你們看到我身邊的這面大旗了嗎?”項羽指着戰旗上展翅飛翔的火鳳凰,渾厚的聲音如同悶雷一樣,隆隆滾過將士們的頭頂,重重的擊在他們的心頭:“這是我楚國的戰旗,這是千萬楚人用鮮血浸染的戰旗,上面有無數的冤魂,也有無數的恥辱,需要我們今天要血去洗涮。”
“秦人一次次的欺騙我們,他們屠殺我們的同胞,掠奪我們的土地,欺凌我們的王,他們用無恥和殘暴一次又一次的踐踏我們的肉體,剝奪我們的尊嚴。我們失敗了,我們亡國了,我們成了秦人的奴隸,可是……”他圓睜雙目,怒聲大吼:“我們從未忘記,我們是帝高陽的子孫,我們是不服周的楚人,我們是浴火重生的鳳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是我們至死不渝的信念。”
“今天,我們再一次站在了暴秦的面前,我們要用我們的血,去證明這句話不是空話,不是自欺欺人的夢話,而是我們最迫切的渴望,秦人用鮮血施予我們恥辱,我們就用更多的鮮血來回敬他。”烏騅馬越跑越快,項羽高大的身影在衆人面前一一掠過,憤怒的吼聲一下又一下的重擊着每個人的耳膜:“這一戰,是我們用鮮血證明自己勇氣的時候,這一戰,是秦楚恩怨做最後了斷的時候,這一戰,是生死存亡的最後機會。我們要麼殺上前去,讓秦人見識一下我們的怒火,要麼退進鉅鹿水,讓滾滾的河水沖走我們恥辱的身軀。”
“英布!”項羽忽然勒住了戰馬,停在了英布的面前,烏騅馬前蹄擡起,奮蹄長嘶。項羽緊勒馬繮,幾乎是站在馬背上,瞪着英布大聲喝道:“你願意再被秦人象狗一樣的抓去,在臉上烙下恥辱的印跡嗎?”
英布一愣,隨即血往上涌,臉脹得通紅,他催動戰馬,向前衝出了半個馬頭,怒吼道:“上將軍,我寧願戰死沙場,也不願意再受這樣的污辱。上將軍,英布請求首戰,不死不休。”
“好!”項羽大聲說道:“你是真正的勇士,我會滿足你的心願的。”說着,又催動戰馬向龍且的方陣走去:“龍且!”
“末將在!”龍且大聲應諾,提馬出陣。
“你願意退回鉅鹿水,做一個無恥的逃兵嗎?”
龍且拔劍高呼:“上將軍,龍且只願向前死,絕不向後生,後路一步,就不是真正的楚人。”
“好!”項羽又繼向馳去,來到曹咎的面前:“曹咎,你願意放下武器,奉上自己的妻兒,被秦人奴役嗎?”
曹咎朗聲大笑:“上將軍,我要用手中的長劍將秦人的妻子搶過來,生上一大堆的楚子。”
項羽仰天大笑:“好,擊敗秦軍,我先滿足你這個要求。”
衆人大笑。
項羽依次從將領面前走過,每經過一個方陣面前,就要大聲的問一句,衆將焉能在別人面前丟臉,哪怕是心中並無信心,也一個個拍着胸脯請戰,談笑自若。隨着他們的笑聲,楚軍的恐懼奇蹟般慢慢消散了,他們緊握着手中的武器,目光跟着項羽高大的身軀向前移動,側耳傾聽着項羽的每一句話,跟着每一位將軍的豪言壯語放聲大笑。
項羽十分滿意,他回到了陣前,高高的舉起了手中的長戟,正要說話,忽然,大風將頭頂的烏雲吹開了一個口子,一縷金燦燦的陽光撒落下來,正照在項羽的身上。剎那間,陽光照亮了項羽身上的精甲,反射出一層光暈,有如天神再世。
衆將士被這突然之間呈現出來的異象驚呆了,短暫的沉默之後,英布第一個反應過來,情不自禁的舉臂高呼:“上將軍萬歲!”
龍且等人如夢初醒,緊接着吼叫起來:“上將軍萬歲!”
“上將軍萬歲!”
楚軍將士忽然之間熱血沸騰,跟着這個天神一般的將軍,跟着這個天命所歸的再生聖人,還有什麼敵人不能戰勝的?他們不約而同的舉起手中的武器,跺足大呼:
“上將軍萬歲!”
項羽對這個意外十分滿意,在三軍山呼萬歲之後,他下達了將令:“鑿沉所有的船,打破所有的釜,每人帶三日糧,併力向前。擊殺王離者,封地千里。”
“擊殺王離,封地千里!”英布興奮莫名,第一個振臂響應。
“擊殺王離,封地千里!”所有的士卒都被這個懸賞刺激得興奮起來。隨即項羽又宣佈了一系列的賞格,不同的斬首數目,不同的將領規格,各有等級不同的封賞。
隨着重賞的宣佈,再加上後路已絕,楚軍骨子裡的血性被刺激出來,一個個面紅耳赤,怒聲大吼。范增抓住最好的時機,第一個用沙啞的嗓子唱起了《國殤》。《國殤》是屈原紀念漢中一戰陣亡將士所作的祭歌,正因爲失去了漢中,楚人失去了長江上游,從此陷入了被秦人打壓的屈辱歷史;那一戰,秦軍斬首八萬,是楚人心中永遠的痛。屈原作九歌,每一歌祭祀一個神,而把陣亡的將士與神一起祭祀,這是對陣亡將士最高的禮敬,也是軍人的最高榮譽。范增唱起這首歌,再次將楚軍報仇血恨的慾望推向了高峰,他們齊聲唱起了悲壯的戰歌向鉅鹿城進發,既是在懷念逝去的戰士,又是在表示自己視死如歸的鬥志。
操吳戈兮披犀甲,
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
矢交墜兮士爭先……
鉅鹿城下,王離站在指揮車上,扶着車軾,仰面閉目而立。遠處的楚歌隱隱約約,象是招魂的神曲,漸漸的,聲音聽得清楚了,是《國殤》,王離輕蔑的笑了,楚人自知前來送死,還沒打先給自己招魂了,他們焉能不敗?既然你們來尋死,我就成全你們好了。
王離對楚軍的行蹤一清二楚,共尉首戰擊敗李良,再戰擊敗章邯,他都很清楚,不過他並不在意,共尉人太少,他根本擋不住章邯,只能在開始依仗着地利佔點便宜。更何況他並不希望章邯來救援他,雖然甬道後來被楚軍擊破了,糧道受到了影響,可是軍中還有幾日存糧,他有足夠的把握在這幾天內擊敗楚軍。楚軍一敗,山東的事情就算基本平定了,他王離的軍功將一躍而超過章邯。
對自己實力的堅信,對豐功偉績的渴望,讓王離的血不可抑制的熱了起來。趙國被打殘了,齊燕都懾於自己的威勢不敢動彈,只有剽悍不服周的楚人不知死活的前來送死,這太好了,就在鉅鹿城下,就當着齊燕趙的面,讓我用堂堂之陣擊敗他們,讓他們看看,什麼樣的秦師纔是真正的虎狼之師,讓他們知道什麼叫戰無不勝,讓他們知道秦人統一天下不是偶然的。
一戰而平定天下,這樣的機會一生能有幾次?
這個機會,王離等得很久了,他小心翼翼的維繫着攻勢,既不讓趙人喘氣,又不讓趙人絕望的投降,他要把趙人、要把鉅鹿變成一個巨大的魚餌,將齊楚燕全部吸引過來,一舉而殲滅之。他生怕嚇走了他們,所以放任齊燕在鉅鹿城北立壘,放任楚軍安然的渡河,放任他們排着整齊的隊伍,唱着戰歌前來送死,他要用無可辯駁的事實告訴他們,秦軍,只有秦軍,只有他指揮的秦軍,纔是天下最強的軍隊。
楚人的歌聲漸漸的近了,慢慢的平息了下來,王離緩緩的睜開了眼睛,漠然的向遠處看去,楚人整齊的戰陣,在他的眼裡如同兒戲一般,如果沒有秦軍,這樣的楚軍也可以算是驍勇了,但是在秦軍面前,在秦帝國最強大的長城軍團面前,他們只是一羣笑話。
王離慢慢的轉過頭,向北方的五里外的齊燕趙的軍壘看去,眼光裡只有鄙視。這些懦夫,千里迢迢的來到鉅鹿城下,卻只能充當一個看客,看他王離怎麼擊敗這些不要命的楚軍,充當他豐功偉績的見證人。他根本不在意他們,他只是派出一小部分人馬看着他,不讓他們出來搗亂就行,他相信,只要他擊敗了那個重瞳子,臧荼也好,田安也好,陳餘也好,都會跪在地上,爬到自己面前來請降,向他露出卑微的笑容,只企求能夠逃過一死。他不會殺他們的,殺他們,會污了自己的劍,自己的劍雖然不是什麼天下名劍,可是也不殺那些貪生怕死的懦夫,眼前能夠資格的,也就是那個重瞳子了。
他雖然名聲不大,但是勇氣可嘉,勉強還能做自己的對手。
王離喜歡有勇氣的人。
因爲他自己也是個有勇氣的人,只有有勇氣的人,才能喜歡有勇氣的人。
但是這並不妨礙他要擊殺項羽,他覺得項羽應該感到自豪,畢竟天下能讓他王離當作對手的人已經不多了。
至於槓裡那一戰,那不算,那只是一個意外。一想起槓裡的失誤,王離的心猛的跳了一下。他沒有放任自己不安的情緒漫延,立刻大聲喝道:“蘇角,前軍準備出擊,涉間準備策應,擊破楚軍,生擒項羽,獻俘於咸陽,我爲諸位請功。”
“喏。”蘇角、涉間等人轟然應諾,各歸本陣。
“擊鼓!”王離輕輕的擺了擺手,身旁的令旗兵隨即揮動了手中的令旗。彩旗翻飛,激昂的鼓聲緩緩響起,伴隨着鼓點,前軍開始向前移動,排在最前面的盾手將手中的大盾立在地上,用身體支住,弩手們飛快的進入陣地,藏在盾後面,將箭箙擺在最順手的位置,拉弦上箭,陰冷的目光沿着弩機望山看向鋒利的箭尖,再看向對面如螻蟻一般的楚軍。
三棱形的青銅箭頭,在沒有一絲暖意的冬陽下閃着刺骨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