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夜間掌燈巡邏的小廝都回後院歇着了,原本是萬賴俱寂的時刻,太傅府西廂房內卻忽然喧鬧起來。
睡夢中,蘇婉容只覺渾身一陣熱一陣冷。感到沉重,疼痛,想要睜開眼,可是眼皮重得掀不開。
她好像被噩夢死死纏繞住了。
夢裡還是那個長安城最寒冷的冬季,紛紛揚揚的大雪,搓綿扯絮。
疼愛自己的父親離世,嬤嬤也不在了,她的心中只剩無盡的冰冷與絕望。
孤自一人守着破舊冷清的廢棄院落,日復一日,只聽得見寒風吹打窗紙帶起的一陣陣刺耳喀拉聲,像是誰悲傷至極的啜泣,淒涼,孤寂,永無止歇。
她雙目空洞,麻木地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面,擡起頭時,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
齊王府新納的小妾妝容豔麗,五官扭曲地拽住她的頭髮,口中發狠地一徑斥罵她是醜惡的婆婦,沒臉沒皮賴在王府,不識好歹,不知羞恥。
她的丈夫,她的婆婆就站在角落,冷冷地看着這一邊,熟視無睹。
頭皮被扯得尖銳的疼,她的意識都開始模糊,可是她叫不出聲,也哭不出來。
這種疼痛很快被另外一種更劇烈的痛楚掩蓋過去。
夢境的最後一幕是她臨終前,她中了毒,肚腹彷彿絞作一團。她蜷縮在雪地裡凍得瑟瑟發抖。她渾身抽搐,嘴脣也在顫,甚至辨別不出到底是哪裡在疼。
空氣愈來愈稀薄,她費力地大口喘息,可是根本無濟於事……
“姑娘!姑娘!快醒醒,姑娘,姑娘……”
蘇婉容在探春緊張而慌亂的呼喊聲中猛地醒來。
她腦中昏沉,視線模模糊糊,彷彿還未從方纔過於真實的夢魘之中掙脫出來。
蘇婉容如脫水的魚兒一般大口地急促喘息,額上豆大汗珠沿着臉頰滴滴滾落。裹在錦衾下的纖弱嬌軀止不住地顫抖,後背被冷汗浸溼一片。
腦海裡再度浮現她當時慘死在皚皚雪地中的場景,如今想起,蘇婉容又是一陣的膽寒。
前世所發生的一切,一幕幕太過清晰深刻,彷彿歷歷在目。蘇婉容無法區分這段時日失而復得的一切,是否都只是自己的一個夢境,她絕望至極的一個臆想。
她心底不禁一陣恐慌,躺在牀上驚懼至極地瞪大雙眸,慌忙地開始四下張望。
探春被四姑娘反常的模樣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拿着在涼水中浸泡過的巾帕給姑娘擦拭額上頸上的汗水,口中焦急地一遍遍“姑娘,姑娘……”地喚。
直到閨房熟悉的景物緩緩映入眼簾,耳畔近身丫頭的嗓音清晰入耳,一聲蓋過一聲。
蘇婉容渾渾噩噩的思緒總算有些清醒過來。
她茫然地望向跪在榻前手足無措的探春,失焦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明。盯着小丫鬟看了一會兒,她口裡低啞地喃喃:“你……是探春……我回來了,原來我真的回來了啊……”
眼見四姑娘顛三倒四地說着些胡話。雙脣泛着魚肚白,柔頰更是不自然地緋紅一片,顯然已經燒糊塗了的模樣。
探春愈發的擔心慌亂。
姑娘原本早間還是好好的,輕微地有些咳嗽罷了。只午飯那會兒被五姑娘潑溼了衣裳,未能及時更換,大抵也就是那個時候穿了一陣的溼衣,回西廂路上又吹了半晌的寒風,這才使得病情加重。
想想也就是她這個做丫鬟的沒護好主子,纔給了五姑娘可乘之機。看着自家姑娘染了風寒,晚秋風涼,也不曉得出門時多帶件厚實的衣裳,平白讓主子遭了這番罪受。
“姑娘,姑娘你這是怎的了?你一直都在太傅府,在咱們西廂院裡啊。姑娘你可別嚇奴婢啊,奴婢,奴婢……”
小丫鬟心疼主子,話說到最後,嗓音哽咽,已是帶了哭腔。
這個時候,恰巧周嬤嬤端着盆涼水推門而入。
就見四姑娘面色比她離開時還要差,探春跪在榻邊倒是自己捂着嘴巴哭哭啼啼起來。
周嬤嬤雙眉一蹙,加快腳步往前走,邊走着,忍不住就出聲斥罵道:“你這探春,姑娘病成這樣,我就出去一會兒的功夫留你看着,你倒是好,只顧着自己先哭起來了,沒一點出息!”
探春眼圈泛紅,被罵得羞愧萬分。
姑娘燒得厲害,覆在額上的絹帕早已被熨燙了。見周嬤嬤又打了涼水來,探春也顧不得自己臉上還掛着淚呢,急急忙忙起身就伸手要去接。
周嬤嬤卻皺眉避開了她,端着面盆直接走去牀榻跟前,自己給蘇婉容更換巾帕。
“探春也是關心我,她年紀小,禁不住事,嬤嬤你莫要怪她……”
蘇婉容此時頭腦眩暈,昏昏沉沉的疼,但已經恢復神志。
她擡眼見探春淚光閃閃,咬脣愧疚不已地站在那。心中有些疼惜,就忍不住啞着嗓子替探春說話。
周嬤嬤知道四姑娘素來心善,特別是對待西院她們這幾個下人時,更是好得沒話說。
一邊仔細擦拭着蘇婉容面上的汗珠,口中一邊無奈地嘆息:
“你這姑娘,總是替別人考慮比替自己考慮的多。病成這樣了,就別說話了,好生歇息着吧。”
也許上輩子的蘇婉容當真如周嬤嬤形容的那樣,顧慮思量太多,往往忽略了自己。
可是如今的蘇婉容,她看透人間冷暖。再不會傻傻地關心一些不值得她關心的人。
她只想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她所在乎的人,以及自己此生的幸福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