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運達站在火光未熄的山谷裡,看着早燒成白地只剩下些餘燼的鄭家莊園,看着早已經沒有了半點存在的地下軍械坊,咬着牙,暗暗在心裡又把這些該死的賊人的欠債又添上了一筆。幾名鄭家家丁走進火場,拉倒斷壁殘垣,從裡把一具具燒焦的屍體拉出。一具具的燒焦的屍體被找了出來,一字排開擺在他的面前,清清楚楚。雖然燒的不成人形,有些直接成了焦炭,可他還是大致判斷出,這些屍體都是本來在此守衛軍械坊的護衛。可此時,這些護衛,全成了一堆黑炭。
“只發現了這些,一百三十八具焦屍。”鄭鐸皺着眉頭道,他高大威猛,完全不似鄭家多數人的那種文士模樣,皮膚黝黑,絡腮的鬍鬚,烔烔有神的眼睛,魁梧的身材,倒像是一個北方的胡種。不過事實上,鄭鐸也確實有鮮卑人的血統,他的父親是鄭氏第四房的一個旁支庶子,而他更是那個庶子父親跟一個鮮卑婢女所生的婢生子。
“這裡一共有一百五十名守衛,還有十二個呢,跑了還是被抓了?”鄭運達問。這個工坊是第四房洞林房下面經營的,滎陽鄭家家大業大,開支散葉,人口極多。但自周入隋,最盛的還是第四房洞林房這一支。雖然如今四房隨着幾年前家主鄭譯去世而朝中再無頂級大員,因此不免頹落,可依然還是各房中最強的。鄭運達不是第四房的,但他卻是四房委派這軍械坊的管事。平時他也住在這裡,只是昨天他回滎陽家中準備送貨的事情,不成想,倒躲過了一場災禍。
“看樣子,那十二個也絕沒逃出這裡,估計只是埋在了火堆裡,分辨不出來了。”鄭鐸是個胡種,族中不受待見,也得不了家族傳授經學,更不可能去當官。不過卻學了身好本領,武藝很好。只是察看了幾遍火場情況,他已經初步的判斷出,突襲這裡的人絕對是行家裡手,“來襲的人並不多,不到一百,皆是騎兵。他們是後半夜突襲的,先用弓弩悄無聲息的清除了外面的崗哨,然後一舉突入莊中。他們行動迅速,手段狠厲,一百餘護衛多數是在混戰中殺死,還有一些是被俘虜後處死的。”
“不到一百人,你確定?”鄭運達臉色變的鐵青。
“一百隻是保守估計,若大膽些猜測,我估摸着來襲的只有五六十騎左右。”
鄭運達吸了一口冷氣,他已經想到了一個極度不好的可能:“會不會是朝廷的人?”
就在數天前,鄭氏的一支百餘人的車隊在滑州白馬遇襲,無一人倖存。滑州官方給出的解釋是,他們遇到了一批攔路搶劫的馬賊。不過鄭家自己前去收善後的人回來後稟報,車隊遭遇的不太可能是馬賊,因爲他們幾乎都是死於弩箭之下,而且多數人雖然中了弩箭,可卻是死於劇毒之下。馬賊搶劫,不太可能跑到距離白馬城極近的白馬坡打劫,而且劫匪多數是爲財,就算搶劫,殺人是有的,可不會用弩箭用**一個不留的。
那邊的事情還沒查清楚,轉眼間,這邊的工坊又出了事。
“若是朝廷要查抄工坊,不會秘密行事。”鄭鐸搖了搖頭。
“工匠和學徒都被帶走了,還有我們那批造好的器械,都被帶走了。甚至,連我們工坊裡的工具和材料,也被帶走了。”鄭譯又報告了一個自己的發現。
這下鄭運達更有些摸不清頭腦了,難道說對方真只是一羣強盜?是看上了他們的這批軍械?可若是如此,他們爲何又要把那些工匠帶走,甚至是把材料也都帶走?
“我們也許遇上了同行!”鄭鐸嘆道,能迅速襲破這裡,又把上千人帶走,甚至還把他們的軍械坊幾乎是打包帶走的,絕不是幾十騎能做到的。這後面,還有更多的人接應。
“或許,他們根本不是衝着我們鄭家來的,而是衝着咱們身後的那位來的。”鄭運達冷冷的說道,他只是鄭家的一個管事,但對於族中的機密之事也是知道不少的。鄭家雖然說頹落了不少,可家族中國公郡公等有爵位者依然有十幾個,擔任各級官職的有近百人,但這還不是頂級大閥鄭氏的全部底牌。他們鄭家最大的底牌其實是與各大門閥的聯姻,如當今朝中頂級權勢人物,尚書右僕射楊素,他的正妻鄭氏,正是出自他們滎陽鄭氏,雖然不是如今這代族長的一支,可按輩份是前家主鄭譯的妹妹,現任家主沛國公鄭元璹的姑姑。另外鄭元璹的堂弟武德郡公鄭善果,他的母親崔氏,就是出自清河崔氏。而且其父親崔彥穆,是大隋的襄州刺史,總管六州諸軍事,上大將軍,東郡公,而且崔氏的堂姐正是當今皇后獨孤氏的母親。鄭善果的母親,是皇后的堂姨母,鄭善果和皇后是表姐弟。鄭元璹因此,也可以算是皇后的表弟。
鄭家頂級門閥,依靠着家族名望,與諸高門聯姻,甚至與朝中各權貴聯姻,組成一道巨大的利益網。這纔是鄭家雖頹落卻始終不倒的原因所在,原本有楊素這樣的親戚在朝中爲相,鄭家的日子能更好過些。可惜楊素和妻子鄭氏的關係並不太好。
鄭氏出身於滎陽鄭氏這樣的頂級門閥,因此性格十分彪悍,楊素有一次和妻子吵架,說:”我若作天子,卿定不堪爲皇后。”本是一時氣話,結果鄭氏卻直接告到了皇帝楊堅那裡,弄的楊堅十分不爽,你以後當皇帝,那我以後去幹嘛?因此直接免了楊素的官,讓楊素坐了許久的冷板凳,雖然後來還是起用了,且最終直步青雲,出將入相,做到了如今的副相之位。可楊素對鄭氏是沒什麼好臉色的,對於鄭氏的孃家人,就更不爽了。
正因此,鄭氏不但從楊素這裡得不到幫忙,有時還經常受些打壓。他們不得已,最後只得走皇后這邊的親戚關係,最後把籌碼全押到了太子楊勇的身上。甚至不惜犯險爲太子私造軍械!
鄭家其實很會投機的,當年鄭譯就是把寶押到了太子宇文贇身上,後來宇文贇死,又把寶押到了楊堅身上,鄭家在北周和大隋前期那麼風光,正是這幾次注下的好。現在鄭家想翻身,便又把寶押到了太子楊勇的身上。
鄭運達只是鄭家一個小人物,可他也隱約常聽到外面說太子不爲天子所喜,而晉王卻最有賢名。
“也許是晉王的人!”鄭運達猜測說到。
鄭譯的臉色也不由的很難看,若真是晉王出的手,倒是能符合目前的情況。一切都能對的起來了,晉王白馬坡前伏擊鄭家車隊,動用些精銳私軍甚至是弓弩自然沒問題。而以晉王的能力,襲擊鄭氏的工坊,並把這裡洗劫一空,就更沒有問題了。至於爲何要這樣做,不是很明顯麼。
“鄭家捲入太子和晉王之間的爭鬥之中,只怕有禍事了。”鄭譯長嘆一聲,楊廣也許不能直接對付太子,可以他親王之尊要對付他們區區一個鄭家,卻是再容易不過了。
鄭運達一言不發,甩着馬鞭跳上馬,猛踢馬腹向滎陽馳去。他只覺得寒意徹骨,全身充滿恐懼。如果真是晉王出手了,那麼白馬坡前的伏擊,就是用一百餘口人警告鄭家。而這裡的洗劫,是更嚴厲的警告。這裡距離滎陽城已經不遠,他既然能悄無聲息的洗劫並焚燒這裡,若想要對付鄭家,也不會很困難。“一羣蠢貨,去他孃的。”他邊拍馬邊罵道,也不知道是在罵那些守衛,還是罵鄭家如今的當家人。皇家的家務事豈是那麼好插手的,鄭家不是高家,也沒有人如高熲一樣把持朝政十幾年。雖然當年老家主鄭譯比高熲還有權勢,還得天子寵信,可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如今的鄭家,沒落了。若是晉王想要殺雞給猴看,那鄭家就會是那隻最合適的雞。
鄭運達快馬加鞭趕回了滎陽城中,把軍械坊的事情第一時間報告了家中。
鄭家當代的家主是鄭譯的嫡子鄭元璹繼承沛國公爵位,不過鄭元璹此時在京師。滎陽這邊真正主事的是其兄弟鄭善願,身上有個歸昌郡公爵位,不過卻沒有實際職事,在滎陽主持着族中事務。
“工坊被燒了,工匠和打造好的軍械甚至是作坊工具材料都被帶走了?”鄭善願壓抑着說完這句,雙手已經緊握成拳,“那一百五十個護衛呢,他們難道還不如一條狗嗎,就是條狗,遇到賊也會叫上幾聲!”
鄭運達感受到代家主的怒火上升,他低下頭輕聲道:“所有的護衛全被殺死在莊中。”然後他猶豫了片刻,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猜測:“鄭鐸說襲擊莊園的只有五六十騎,但全都是精銳騎兵,不似馬賊,更似軍隊。我覺得,我覺得,襲擊莊園的和白馬襲擊族裡車隊的是同一批人,是...”
“是什麼?”
“那些人,很有可能是晉王的人馬。他們不是衝着我們鄭家來的,是衝着太子來的!”
鄭運達提高音量,一邊努力掩飾着聲音裡的驚恐,“假如晉王真的因爲我們支持太子而要對我們下手,那我們必須得馬上報告太子殿下,請求他出手相救。”
如果真的是楊廣出的手,那麼他們只能馬上請太子出手相抗,這是唯一的辦法,僅憑鄭家,是對抗不了晉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