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3章 爾輩亦名將
龐如山嶽的飛雲樓船,荷甲數千,是如何能有如此之靈巧,在娑婆龍域裡穿梭自如,一次次逃過圍堵。
這是旗孝謙所驚歎的。人族這個姜望,有超卓的危險嗅覺,敏銳且果決。倘若易地而處,他自問只逃得了自己。
但驚歎之餘,也並不覺得有什麼意義。
眼下娑婆龍域已是確定的人族主攻戰場,諸方嚴陣以待,族內強者正在趕來。
無論外圍戰局如何,姜望這已經被吞入腹內的小蟲,註定翻不出什麼浪花。
於他和鰲黃鐘來說,涉及整個惑世的戰爭,他們沒能力去影響,擒殺這個霸國侯爵、人族驕命,已是潑天大功。
他一直不出手,等的就是陳治濤掀開底牌,爲他而用。
借皋皆陛下謀近海羣島之局,順便地把姜望裝進筐來,實是令他得意的妙手。也要感謝陳治濤的配合。
此刻,姜望他們的底牌已經一張張翻開,到了結束這場遊戲的時候。
“下雨了。”
他站在張開肉翅的鰭乘頭頂,享受着這種將獵物逼入絕境的感覺。在滄海窩裡橫有什麼意思?捕殺人族強者,纔不負兵略。
……
……
“情況有些不對。”飛雲樓船上,勉強以禁制之術修補了加速法陣的陳治濤,走到姜望旁邊:“未免太安靜。”
娑婆龍域是海族經營許久的地盤,一路逃來也看到了許多海穴、獸場,養着各種各樣的海獸。也被許多支海族衛隊攔截過,費了不少力氣才得以衝關。
但越往腹地走,阻礙竟越微弱。
方元猷斟酌着道:“是不是因爲他們的主力都去了己酉界域參與大戰,所以才導致腹地空虛,攔不得我們呢?”
陳治濤道:“娑婆龍域是海族的大本營,再怎麼腹地空虛,也不存在攔不得我們的情況。”
“前方如此安靜,說明他們已經捕捉到我們的行蹤,把握了我們的進軍目標。所以不讓那些零散的衛隊做無謂犧牲,甚至於提前疏散普通海族……”姜望平靜地道:“旗孝謙和鰲黃鐘已是勝券在握,現在開始考慮耗損了。”
“那現在我們?”陳治濤問。
姜望道:“我們已經別無選擇,這是唯一的路。”
陳治濤虛弱地笑了:“不撞南牆不回頭?”
姜望目視前方,在那茫無邊際的天與海,尋找着他的路:“不,撞到南牆,撞倒南牆。”
天府修士相較於普通的神通內府,優勢在於哪裡?
不僅在於更多的神通選擇,更強的體魄。
更在於恐怖的持續作戰能力。
道元和神通之光的恢復速度,都遠勝於普通修士。五府輪轉,生生不息。
在長距離的追逃中,尤其有關鍵的作用。
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距離可言。
隨着飛雲樓船不斷往娑婆龍域腹地突進,姜望所選擇的目標,也無比清晰地出現在旗孝謙和鰲黃鐘眼裡。
他的選擇本就不多!
在螺獅殼裡做道場,姜望輾轉騰挪,已經儘可能地延長了被發現的時間。甩掉追擊、躲過阻截好幾次。
然而無論是旗孝謙,又或鰲黃鐘,都不是輕易能夠應付的存在。在方向被明確之後,被攔住只是時間問題。
現在就已經到了那個時間。
現在仍然需要做過一場,用刀劍來決定,是否還能繼續往前。
他們不會回頭,不能回頭,甚至不能停頓太久。
姜望已經嗅到了風雨。
而後飛雲樓船真個撞進了雨幕中。
方元猷握緊了軍刀。
所有甲士屏息凝神,他們都知道將要面對什麼,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陳治濤喃聲道:“希望旗孝謙在前方是做好了剿殺人族軍隊的準備,擺出的是攻擊的陣型。”
姜望當然知道陳治濤爲什麼會這麼說,因爲旗孝謙打陣地防禦的能力,在殺進娑婆龍域的最初,就已經讓人印象深刻。彼時他們在軍隊最巔峰的狀態,也未能速攻速破。而陳治濤所乘釣龍舟,乃釣海樓寶船。所攜百名內府,是鎮海盟的中堅力量,裡間有各宗長老,有各個家族支柱,有的經營一方,有的苦修多年……皆爲精銳中的精銳,卻一時盡覆,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
陳治濤清醒地認識到旗孝謙是一堵牆。是一堵行至近前需轉彎的牆。
他其實也贊同。
但如他所說,已經別無選擇。
那就撞上去!
看看是頭破血流,還是南牆塌陷!
姜望立在甲板最前方,蒸騰的煙甲將雨珠逼開,高高舉起他的右拳,像是長夜裡不滅的火炬。
當四面八方聚攏的聲聞之情報,傳遞來最關鍵的信息。
“全軍聽令!”他沉聲喝道。
他飛躍起來:“隨我衝鋒!”
整艘飛雲樓船上,除了操縱樓船的必要士卒,其餘甲士全部隨之躍起。“殺!!!”氣血涌動,元力呼嘯,瞬間成陣。
轟!
射月弩咆哮着發動,佈滿符文的鑄鐵重箭在前方開路。擊碎雨幕,殺進那茫茫的雨夜裡。
陣地的迷霧被吹開。
海族那如山似壁的大軍,就這樣橫亙在前。像是長夜裡沉默的、能夠吞噬一切的巨獸。也沉默地吞噬了射月弩幾近神臨的一擊。
在佔據絕對優勢、已經鎖死目標方位的情況下,旗孝謙仍然是擺出了最穩的陣型。甚至於他仍然藏身軍陣中,不見行蹤。
姜望想要拼死復刻逼退鰲黃鐘的那一幕,也是不能。
別無選擇。
姜望第一次真正在戰場上親自操縱軍陣!
氣血混成的兵煞將他重重包裹,這感覺像是披上了一件沉重的、巨大的戰甲。
藉助仙念調理士卒氣血的流向。
他成爲整支軍隊裡,那個唯一的意志、掌控所有聚合的力量,遵循着兵陣本質的方向,可以演化屬於此陣的種種殺法!
這是最基礎的鋒矢陣。
他選擇了最尖銳的方式。
滾滾兵煞化成了一支血色重箭,倏然一閃,殺至前峰。
三千甲士結鋒矢!
轟!
以硬碰硬,以銳對尖,武安大軍撞上了海族大軍。
兩團兵煞絞殺在一起,天空蒸騰起密集的血氣,幾乎將雨雲推走!
姜望掌控軍陣,能夠清晰地把握兵煞,能夠發現隨他征伐至此的戰士,正在一個個死去!
他的眼裡洇出血來,但不出聲。
他唯有不斷地調整兵煞,不斷地維持軍陣的運行,不斷地往前殺,往前撞……衝撞敵陣須有壯士死,撞不破敵陣死全軍!
以死亡來計數的時間,過渡得格外艱難。
除了咬牙硬撐,也別無選擇。
在某一個時刻,呼,豁然開朗!
那好似千仞之壁的海族防線,被生生撕開一道口子。恰似天穹雨雲,被散溢的氣血推開來,因而見得天光。
還剩一千三百六十七人。姜望略嗅氣血,以點兵之術證得這個數字,席捲着稀薄許多的兵煞之雲繼續往前。
前方旗孝謙!
他在此佈置了二段陣地!
此刻他無比清晰地出現在姜望的視野中。
腳踩數十丈高大的戰爭之獸鰭乘。那張開的似垂天之雲的肉翅上,棲息着一隻只煙霧繚繞的惡犬。
煙犬的頭頂,又立着一隻只長了翅膀的小小飛魚。
就在姜望攜軍而來的這一刻,數以千計的煙犬騰躍而來。
嗷嗚~!嗷嗚~!
嗡!嗡!嗡!
在這兇惡的嘈音裡,旗孝謙的聲音如此清晰:“環爆飛魚配煙狗,魚廣淵的作品向你致意!”
嘭!
恐怖的爆炸發生了。
滾滾黑色濃煙如有靈之惡獸,一個照面即撲了上來。
軍隊兵煞慣能破法,卻在此惡煙之下急劇消融。
一點赤光在煞雲深處驟然亮起,而急速擴張。
焰流星橫空,焰雀飛舞,焰花開放,烈焰的雄城已築就。
姜望隻身護軍陣,獨以火界對抗毒火毒煙。三昧真火盡情張舞,此來焚火亦焚煙!
漫天流火一掌收,姜望繼續往前。
但站在鰭乘頭頂的旗孝謙,只是用一根食指,往姜望身後點了點。
在那裡,鰲黃鐘已經席捲兵煞,像滔天巨浪一樣拍來!
伐世軍已追至!
三千甲士餘得一千一,餘者氣血亦近竭。
真是山窮水盡時!
立身在軍陣裡的陳治濤澀聲道:“真是南牆!”
姜望卻只是默默地解了兵煞,拔出長劍。
“今日一戰,我們犧牲太多。行至此處,我們踏着的是同袍的屍骨。姜望別無他言……”他躍身起來,往前疾衝:“今先死於陣前!”
刷!刷!刷!
武安甲士一千一,踩在殘薄的煞雲上,皆拔刀!
刀光一片向海族。
“同行!!!”
旗孝謙不動聲色地往後撤,指揮軍隊往前頂。
前方是又一道穩固的軍事防線。
後方是鰲黃鐘率伐世軍似大浪衝來。
天合地崩,山攔海阻。
當此危時,忽有一聲嘯響。
一卷金色大旗以恐怖的高速殺破雨幕,攔腰撞在了伐世軍的兵煞浪濤上!
兵家重器,烈日戰旗!
是暘谷的軍隊!
此旗迎風一展,旗杆高有十五丈,旗面展開亦九丈!
旗面只繡一個血紅色的字——“山”。
在此戰旗卷兵煞,攔腰撞斷伐世軍的同時。
那站在鰭乘頭頂的旗孝謙忽然定在遠處,卻是他腳下的影子,在這一刻探出了蛇一樣的影索,以不可迴避的速度,將他緊緊捆住。
烈日戰旗,弄影神通!
來者正是符彥青!
他即是率軍進攻鰲黃鐘所鎮界河的主將。
鰲黃鐘料定人族大軍即便過河,也要吃他空城一計,不敢貿然行事。這當中爭取的時間空當,足夠他擒殺姜望而後返。
但他不知道他面對的是符彥青。
身懷弄影神通的符彥青,在萬軍之中亦是來去自如,如何不敢過河,不敢橫趟?
他迅速摸清情況,引軍在廣闊的娑婆龍域裡橫衝直撞,卻恰好捕捉到了伐世軍的蹤跡,一路逐來此地,於關鍵的時刻出手,一舉截斷鰲黃鐘之軍勢!
這當然算得上姜望的又一次好運氣。
而他從來擅長把握機會,在海族軍陣裡連轉連折,像一道曲折的青色雷電,瞬間劈落鰭乘,劍削敵首!
在長相思斬落敵顱、鮮血狂飆的同時,姜望便已意識到……此亦傀身!
“旗孝謙已死!”他高聲雄喝,聲作雷霆滾滾:“還有誰來試劍!”
聲音爲他所掌,根本不容解釋。
旗孝謙的傀身能夠騙過他姜望,必然要先騙過他自己的部下。因爲拱衛他的那些海族戰士,不可能全不露破綻。
故而此道雷聲一出,穩如山嶽的這道軍陣防線,頃刻便千瘡百孔,裂隙遍處。
三昧真火在巨獸鰭乘身上迅速蔓延,姜望踏足而起,直赴中軍。
耳仙人坐觀自在耳,他在陷入混亂的海族軍隊裡,準確找到了旗孝謙躲藏的身影。
不必溝通,身後的一切交給陳治濤,交給符彥青,交給方元猷。他要獨來,斬將奪旗!
大軍如海,他似孤舟獨行。
破浪濤,斷兵煞,此意甚決!
他的狀態並不好,可他自信能殺旗孝謙。他也希望旗孝謙有反殺他的信心,他在旗孝謙的眼睛裡,看到過強者的自信。
四目相對,視線接觸,神魂將起……
然後姜望便聽到了一聲尖利至極的銳響,此聲尖銳到,聲聞仙態都險些沒能捕捉!
而乾陽赤瞳梭巡四處,視野裡已經丟失了旗孝謙!只有茫茫海族軍隊裡的一道殘影,被跌跌撞撞的海族戰士輕易擠破了,如煙散去。
不是什麼如鰲黃鐘般的陣旗的力量,也非是類似於咫尺天涯的神通。
就只是速度,純粹的速度!
一念殺意起,旗孝謙已無蹤。
跑得太快太果斷。
這樣的才能卓異的將領,怎麼一點險都不肯冒,如何就輕易放棄了軍隊?
姜望愕然,但沒有時間感慨,擡手即是一道焰花焚城,砸在了已經士氣跌落的海族大軍之中,讓烈焰開出鮮花,讓混亂變成潰散。
“吾已擊破此陣!!”
沒有核心將領組織,沒有軍陣聚力,此身是猛獁入蟻羣。
他的聲音化作刀槍劍戟,四處殺伐。
他的劍光好似明月初升,潑雪大地。
在華麗的煙甲中,是充血過而格外冷硬的眼睛。
在青色的戰靴之下,是熊熊燃燒、不容撲滅的烈焰。
是千軍潰散,恐懼痛嚎!
他就這樣殺回來,似神似魔,飛向懸停高穹的飛雲樓船,高高越過此船去,面迎正回軍與符彥青廝殺的鰲黃鐘——
“爾輩亦名將,黃泉路上,不好叫旗孝謙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