餚核既盡,杯盤狼藉。
這是千年以前,東坡曾泛舟於赤壁之上寫下的文字。此時此刻,也適用於這個喧鬧歡樂的場景。
興致酣處,在不知是誰的帶頭提議下,一羣人扒拉開桌上的餐盤、空飲料瓶等物件,擺出筆記本電腦,開始饒有興致地翻閱起網絡上對於「FSN」的評價。
不消說,由於從正式發售到現在,也不過纔過去了半天的時間,自然不可能看到什麼有深度有內涵的評論。不過還是有些性子急的玩家,很快就在「Simple Plan Software」的官方賬號以及推特中,發表了自己的想法。
當然,出於保護精神衛生的想法,一羣人暫時不打算看2ch上的評論。
「亞瑟王怎麼可能是女生?棄了棄了。」
這是玩到半途的超性急玩家,輕率的放棄言論。
「原畫和角色的質量還是一如既往的高,我安心了!」
這是僅憑之前放出的宣傳畫,心中還擔憂着社團新作質量的忠實粉絲。
「金髮少女騎士、雙馬尾傲嬌、白髮紅眼蘿莉……嘿,說到底還是萌遊嘛!果然劇本作家一換整個社團就不行了嗎?」
這是……姜煜由衷期望對方玩通了之後,還能一臉安寧祥和的玩家。
「這個所謂『從者』的屬性模版……DND!似李!」
這是萬物起源DND……咳不對,是極度喜愛詳盡複雜、將周遭的一切事物與言行都數據化的資深玩家。
「我已經收集了20個老虎印章了,真是太好了呢。(棒讀)」
這是進行着世界迷惑行爲……啊,我是指勇於嘗試所有選項的星之開拓者(霧)。
「Saber線結局就這?就這?」
這是又一名嶄新誕生的王廚,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衆人或彼此談笑、或彼此吐槽、又或彼此奚落地翻閱着評論,期間,詩羽是慣常般的無拘無束、冷眼旁觀,頂多對於姜煜或英梨梨說一些犀利的言辭。而英梨梨則是小心翼翼摻合着話題,但很快就在姜煜和倫也兩人的特意爲之之下,開始肆無忌憚起來。
“你這傢伙是不是除了青春戀愛喜劇外不會寫其他劇本啊?你看你看,這些人對你的意見好大耶?”
面對英梨梨的奚落,姜煜輕鬆答道:“呵呵……身爲作者,要學會坦然面對讚美或者批判。而且,這遊戲本質上也不過是青春戀愛喜劇。啊,糾正一點,在大多數人看來,這並不是喜劇罷。”
“什——麼——嘛——!萌遊難道有什麼不好嗎?誰不喜歡萌遊呢!波島你不用擔心!萌遊賽高!”
出海有些困惑、有些不太適應地說道:“澤、澤村學姐,我並沒有太在意這些評論。”
“不過,這個角色設計……好像有可以改進的空間耶?”
聞言,出海前一刻還稍顯不自然的表情瞬間一變,凜然而又直率地說道:“不可能!就算是澤村學姐……就算是柏木英理想要挑錯,也沒轍!”
那個……你倆之間的對抗意識是不是有些大啊?
看着英梨梨酡紅的臉頰,還有那明顯不拘過頭了的言語,加藤惠默默拿起一個空飲料瓶看了一眼,確認了其中的酒精含量後,不動聲色地將同樣的飲料都拿下了餐桌。
話說這傢伙的酒量,也是真的有夠差的哦?
隨後,看着爲了調解突然開始爭執起來的英梨梨和出海兩人,而變得稍顯混亂起來了的現場,姜煜顯得有些無奈、又有些滿足地搖了搖頭,起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打開門,走到書桌前,將之前整理好的日程安排、設定草稿,還有些突如其來、最後或實現或沒實現的靈感記錄拿出來翻閱了會兒,姜煜又一次理解了自己爲什麼會走上這條道路。
構築可以讓人感動、讓人愉快、讓人悲傷的世界滿足了心中作爲創作者的部分;而在完成之後到來的,這幅喧鬧、歡樂、無拘無束的場景,則滿足了身爲普通人的部分。
一定、不管怎麼說,人是追求着幸福的生物。
將所有草稿資料重新整理放好,姜煜察覺到了身後有人靠近。他轉過身去,看清來人後,有些詫異地問道:“怎麼了嗎?學姐。”
詩羽捋了捋鬢邊的髮絲,似笑非笑地說道:“沒辦法,誰讓某人待在房間裡太久了呢?所以我纔打算進來看看你是不是在做什麼有趣的事情。”
姜煜訝然地挑了挑眉,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這才驚覺從他進來之後,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隨後他彷彿想到了什麼似的,仔細打量了一番詩羽後說道:“我剛剛纔突然想到,學姐你居然沒有抗拒來這裡參加這種聚會。”
詩羽臉上噙着笑意,看不出什麼感情變化:“哦?是嗎?我只是覺得,偶爾這樣子也不壞。”
“不壞……啊。”姜煜喟嘆般咀嚼着這個詞,“如果下次能跟學姐從頭到尾走完這段路程就好了呢。”
詩羽酒紅色的眸子眯了眯,似認真又似隨意地問道:“呵呵……這算告白?”
姜煜哂然一笑,道:“某種意義上,算吧。”
話音落下,室內一片沉靜。
詩羽眼波微微顫動,下一刻,少女閉上雙眼,確認所有情緒都內斂於心海之下後又睜開,像是帶着期待,又像是帶着決絕般追問道:“作爲創作意義上的同伴?”
姜煜仔細思考着對方話語中的涵義,然後,緩緩點頭。
於是,沉默再度籠罩在兩人之間。
“那個……出海和環奈她們都準備離開了,所以我想說姜君要不要去送一送……來着?”
打破這片沉寂的,是不知何時站在門扉處的長髮少女。
少女臉蛋還算普通的可愛,表情柔和,似乎什麼都不知道,又似乎什麼都知道一般,一雙亮晶晶的眸子,靜靜看着這邊的兩人。
“啊!是該去送送。”
姜煜回過神來,打着哈哈走出了房間,前往正喧鬧着的玄關。
詩羽轉身看向加藤惠,櫻脣抿成一道刻薄的弧度,語氣冷淡地說道:“你總是出現得恰到好處呢,加藤同學。”
加藤惠用一如既往的淡定語氣,表情誠懇而認真地說道:“去年,跟霞之丘學姐一起做遊戲,真的很開心。今天你能來,我也真的很高興,很感激。”
“下次有機會,再一起做遊戲吧?”
面前這人說出了輕率而不考慮實際情況的言辭,按往常來說,詩羽應該會毫不留情地拒絕並嘲笑對方纔是。
然而,她卻彷彿是又一次確認了「加藤惠」這個存在似的,帶着果不其然的明悟、稍顯無奈的釋懷,以及,難以根絕的挫敗,淺淺嘆息了一聲。
“真的是……輸給你了……”
……
將需要搭乘電車的幾人送到車站後,姜煜返程回到家中,步入起居室內時,才愕然發覺家中居然還有一個本該離去的身影。
他眨眨眼睛,脫口而出道:“你還在啊,加藤?”
加藤惠用手腕往上頂,關掉了水龍頭,空閒的一隻手拿起一旁乾淨的抹布,擦了擦左手盤子的水漬,然後擺在了相應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後,她才隨意地問道:“畢竟要善後啊,對了,要喝茶嗎?”
“啊?哦……要的,謝謝。”
因爲對方的動作以及言語都過於自然,而下意識地說出了答案並且坐到了餐桌上的姜煜,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但又沒辦法思考後得出答案。
不多時,兩杯茶水擺上了桌——剛纔加藤惠去敲了小埋的房間門,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輕輕嫋嫋的熱氣升騰至半空,獨屬於茶葉的苦澀香味開始瀰漫,將視線渲染得一片氤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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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煜小心試探着沾了沾茶水,輕輕咂嘴,得到了還不能入口的答案。於是他用手撐住腦袋,微微閉上眼睛,一副憊懶的模樣。
而就在他享受着難得的寧靜之時,坐在對面的少女忽的開口問道:“姜君認爲什麼是‘戀愛’呢?”
“哈……?”姜煜用雙手揉着臉頰,掩飾着自己的失態,“加藤你怎麼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就是那個……怎麼說呢……?”加藤惠躊躇着、遲疑着,一副難開口的語氣,“因爲,很在意英梨梨和安藝今後會怎麼樣嘛!”
“這樣啊……?”姜煜即時收起了臉上那“難道你在逗我?”的表情,思慮片刻,忽的笑了起來,“因爲那兩個人很有Galgame裡男女主角的感覺?”
加藤惠輕輕點了下頭,贊同道:“是吧?”
容貌昳麗而懷有不能坦然與旁人言說的秘密的少女,除了幹勁與熱情外似乎一無是處而且還是個御宅族的少年。幼時戲劇性的相遇,而後是長久的陪伴與那說笑般的約定。再之後,是決裂後又和好,好不容易和好之後,其中一方又被拋下,再度決裂。而這一次,比起十年前雙方絕交一般的不聞不問,他們都有着重修於好的意圖。
畢竟,十年後的現在,他們大抵都有着彼此是彼此初戀這一確鑿的認知罷。
這樣的兩個人,最後究竟能擁有怎樣的結局,老實說,姜煜也不禁被加藤惠的一番話勾起了好奇心。
沉吟片刻後,他首先回答了對方之前的問題:“‘戀愛’,或許就像大海。有風平浪靜的時候,也有波濤洶涌的時候。兩人能夠在一起歡笑,也會因爲爭執而哭泣、後悔。許諾和誓言是雪白的浪花,對彼此避免不了的埋怨、憤恨、痛苦,是海面之下潛藏的黑暗。”
“但是,喜歡一個人這種感情,並不是什麼需要捨棄、需要隱藏的東西。它不是不好或者徒勞的東西,沒錯,它沒那麼壞。”
“喜歡這種感情,不是那麼壞的東西。”
彷彿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姜煜的眸子一瞬間變得深邃,表情也微微有些失神。但他很快就調整了過來,在加藤惠平靜的目光中繼續說道:“至於具體到澤村和倫也兩個人身上,就是自卑感、距離感與自覺不自覺的問題了吧。”
“自卑感、距離感、自覺不自覺?”
加藤惠露出了思考的表情,見狀,姜煜也沒有賣關子,乾脆地進行了解釋。
“自卑源於澤村走得太快太高太遠,所以倫也一開始就放棄了比肩站在其身旁這個選項;距離源於兩人缺乏交流溝通的八年空窗,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們複雜的情緒與騷動的內心,讓他們花了太多時間來重新摸索彼此的距離;而自覺不自覺嘛……就是那個對吧?看誰在認清了自己的內心後,率先有勇氣邁出第一步——簡單來說就是誰先去表白。”
一口氣說完這番話後,姜煜輕輕抿了口茶水,雖然滾燙依舊,但好歹能夠入口了。
加藤惠贊同地點了點頭後,又皺着眉問道:“可是,英梨梨她……背叛?傷害?還是該說拋棄?這種行爲對安藝進行了兩次吧?”
“哈哈……”姜煜聞言卻是不由得笑了起來,“加藤你指的是十年前的那次和今年的這次?”
加藤惠乾脆地點頭表示應和。
姜煜沉吟片刻,組織好言辭後開口道:“剛纔我說過,戀愛就像大海。倫也和澤村十年前的故事,是海面之下的部分。它或許會讓兩人爭吵、埋怨,甚至仇視,但它最終也一定,會被這片廣闊無垠的大海所包容。”
“況且,他倆十年前的故事,加藤你應該多少知道一點吧?”得到少女肯定的點頭後,姜煜方纔繼續說道,“難道你還真的認爲會是澤村的錯?不管怎麼看,都是倫也的錯吧?擅自認爲遭到了背叛,擅自開始疏遠對方,明明可以私下裡商量、和好,討論出一個更加理想的解決方法,但卻只是任由心中的感情胡亂衝撞,最後造成了長達八年的絕交。”
“當然,那個時候他們都是小孩子,會憑喜惡意氣用事再正常不過,我也沒有責怪倫也的意圖。只是,作爲男生,對於平生第一次喜歡的女生,維護纔是應有之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