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八百里,佛法高深的三枯大師抑或是給羅白乃整治蠱弄得團團轉的三姑大師,都揹着兩口褡褳,跑在前邊。
前面有山賊,卻聽他指揮。前邊有盜匪,也先讓他給打跑了。
前頭若有道上的人物,自會爲他開路;前方若有官兵,遇上這位秀氣大師沉重的禪杖,可謂倒了八輩子的黴。
這位“大師”像認識了不少綠林好漢,而一路上不管黑的,白的、官的、民的,對大師都不是聞名已久欽儀效命,就是聞名喪膽掉頭就跑。
所以,有他在,羣俠的逃亡歷程,有了不少方便。
少吃了許多苦。
這大師卻吃得起苦。
太陽烈照,他光着頭,連笠也不戴一頂。
大雨滂沱,他也拒絕撐傘——連方恨少好心爲他遮上一遮,他也一拂袖撥走了雨傘,徑自走在雨中。
這一下,方恨少臉上掛不住,只好恨恨地說:“好啊,走在雨中,好不詩意!大師像位詩人,還多於像個和尚!”
總之,大師吃苦耐勞——或者說,他吃的是“草”,擠的是“奶”,耕的是“田”,挨的是“鞭”,就跟牛一樣。
大師從沒怨言。
人家睡覺他守夜。
別人吃飯他最遲。
他不以爲忤。
他任勞任怨——這裡當然不是那兩個原來在“刑部”跟隨朱月明,後來改投了蔡京的惡棍的名字。這絕對是一個對他的讚美。
而且,大師還十分聽從王小石的意思。
總而言之,他對王小石十分維護,言聽計從。
大家甚至有點懷疑三姑大師跟王小石到底是什麼關係?
羅白乃有次趁王小石走了開去勸解仍鬱鬱寡歡的唐寶牛時,真的問了大家這個問題。
於是衆說紛紜。
大家邀較老成持重的唐七昧先估。
唐七昧說:“是天衣居士生前安排下接應他愛徒的人吧?”
大家再要性情比較古板的樑阿牛來猜度。
樑阿牛:“同門?”
然後到大家胡猜,那就離譜了:
“師徒?”這是班師的猜測。
——究竟誰師誰徒?況且兩人年齡相距不遠。
“兄弟!”這回是方恨少的看法。
那到底誰兄誰弟?
“舊部。”何小河認爲。
——理由很簡單:像王小石這樣的人材,不可能只到了京師後才叫紅,在他入京之前,一定也是個極出色的人物。因此,何小河認爲王小石在江湖上一定有很多朋友,在武林中也一定會有很多他的舊部。
說不定,“三姑”就是其中一個。
現在輪到羅白乃說了。
他的推論比誰都荒謬。
簡直不可思議。
“女友”。
——什麼?
大概都不懂他的意思。
——女友?!
“他是他的女友,”羅白乃絕對異想天開,“或者,他們根本就是一對夫婦。”
何小河又好氣又好笑,“你是說,三姑大師是個女的?!”
“那有什麼不可以?”羅白乃仍振振有詞,嘴裡也念念有詞,“既然連郭東神都可以是個女的,三姑大師有啥不可以是女子?何況他也長得那麼俊。”
這倒是。
其實,三姑“大師”的年紀和樣貌,一點兒也不“大師”。
他非但不老,還清俊得不得了,臉上常流露出一種乏倦的情愁來,眯迷着眼靨,一張清水浸着月光石卵的臉蛋兒,光着頭反而覺得他俊得有采,美得發亮。
那是一種高貴的情態,還帶着香味佛意,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
所以羅白乃這樣一說,大家倒狐疑了起來,竟然有點懷疑三姑大師是否真的女扮男裝了。
何小河笑斥道:“胡言妄語……難怪你跟他改了個同音法號作‘三姑’……我倒沒看出來。他一上來就是大師,我反而沒想到其他的。”
樑阿牛不解也不同意,“他是大師,大師怎會是個女的?”
羅白乃立即反詰:“是誰規定世間的大師就不許是女的?”
樑阿牛爲之語噎。
方恨少笑說:“可惜他剃光了頭。”
“可惜什麼?”羅白乃也反斥道:“世間漂亮的男女,要真的是好看,就算剃光了頭,牛山濯濯,也照樣美得殺死人。”
方恨少馬上認可:“對,像我,就算擷下方巾,也美不可方物。有人說我改穿女裝,還勝紅妝呢!”
“嘔!”
那是何小河裝嘔的聲音。
“什麼?”方恨少故作不懂,問,“何姑娘可有喜了?”
溫柔一跺腳,臉色遽變。
班師卻叱斥他徒弟:“小豆丁,你別亂來胡搞的,人家三枯可是得道高僧,你不是有那個……意思吧?你可別搗破了頭,壞了人家修行!”
羅白乃可不說這個,更不想聽他師父這個。他見溫柔不悅,以爲獨漏了問她“高見”所致,便笑嘻嘻地找上了溫柔:
“你呢?恩婆對三姑有何高見?”
溫柔救過他,他既不能叫“恩公”,有時便叫她“恩婆”,溫柔向來也不以爲忤,反而覺得好玩新奇。
可是,這時溫柔卻板起了臉,噘起了嘴兒,說:“什麼三姑六婆的,大師小徒的,有啥了不起!”
說着,她又一頓足,轉臉就走了。
羅白乃不意溫柔這下說翻面就翻了面,冷丁怔住,搔了搔頭皮,笑與大家說:“我的姑奶奶又發脾氣了。”
心裡卻愛煞了溫柔惱怒的時候,兩邊粉腮像剛蒸好且發得玲瓏可人的小包子一樣,好像一口咬下去香甜入心肺似的。
溫柔擰身去了。
大家還在喁喁細語,趁王小石仍在勸解唐寶牛,三姑大師上了一蚊山找走馬賣解的那一幫人馬,要他們暗幫偷渡王小石這一股人的流亡,所以這幹流亡男女才正好可以談論人前人後的種種是非,都一致認爲三姑形跡可怪可詭,也可敬可佩。
——例如:三姑背上的兩個褡褳,左邊那個,一旦解開,裡面有着令人意想不到、各種各類、稀奇古怪之事物。
右邊那個,他卻從來沒開過。
也從來不肯放下來。
說三姑大師吃的是草,擠的是奶,耕的是田,睡的是棚,後三樣都對:三姑確是吃苦耐勞,不嫌不棄,他除了成天至少要沐浴三次之外(無論多荒僻之處,他還是能找到水源讓他沐浴),別的都是個苦行僧的款兒,但他依然素淨伶俐,香氣自放。
但他吃的絕不是草。
而是花。
他也不是吃花,而是沿路只要見着了花,就湊過嘴鼻,在那花蕊深深一吸氣,“索”的一聲,他好像就很饜足下。
飽了。
便整日不吃任何飯菜了。
每次羅白乃都很好奇,也湊過去看大師如何“索花即飽”。
三姑當然不喜歡有人旁觀。
所以往往羅白乃在身旁,他就不吸花了,走開了。
偏生羅白乃好死纏爛打。
他還問出了口:“大師,吸花呀?”
大師只合什,“阿彌陀佛。”
羅白乃又直截了當地問:“大師,您是吸花香就飽了嗎?”
三姑只念:“善哉,善哉。”
羅白乃讚歎地道:“大師太詩意了。大師在家時可是寫詩的吧?”
三姑淡淡地道:“花比詩美。一朵花就是一首詩。詩有造作,花不。一個人好,本身就是一首詩;好人是好詩。”
羅白乃似懂非懂,忽有點領悟地道:“那麼,大師太自私了。”
三姑大師倒沒料到羅白乃會忽然這樣說。
“吃花嗅花,有這麼大的好處,大師怎麼不介紹推薦大夥兒都吃些花兒呢?看來大師是多吸花兒精華纔會出落得如此又白又嫩吧?”羅白乃理直氣壯(其實他就算理屈也一定氣壯——他的經驗是:不管理屈理直,總之,一定要氣壯了再說;氣壯,則理屈也可直;氣弱,則理直亦只能屈),“這樣說來,一向給人譽爲大公無私的大師豈不太自私了嗎?”
三姑大師微笑,搖頭,“不是我不教,而是你們一定不從。”
羅白乃不解。
所以他要三姑大師作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