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一週前,也就是薛向赴花原的那天,出了變故。那天,小馬正在車間軋鋼,忽然接到班長的通知,讓他去廠長辦公室。廠長見招,小馬雖然稀裡糊塗,卻不敢有違,便去了。
哪知道剛行到廠長辦公室外,不及推門,便聽見屋裡有談話聲。小馬正準備敲門,那談話聲中出現了他自己的名字。這一驚之下,手就沒敲下去,接着,小馬便靜靜站在門外偷聽。
這一聽之下,小馬竟是寒到了脊樑骨裡,這會兒他已從說話的那兩人聲音中,知道了二人的身份,正是廠長孔亮,副廠長宋春,而談論的內容,竟是在商量怎麼將他送進監獄。聽到這兒,小馬毛都炸了,屁滾尿流地滾下樓去,當下,連家也不敢回,就躲在了外面。
沒多久,便聽見風聲,他小馬已經被打上了畏罪潛逃的罪名,而且鍋爐爆炸案也栽在了他的頭上,說是小馬在偷廢鐵時,貪心不足,看中了鍋爐閥,結果,因爲鍋爐閥太緊,沒有取下,卻將之破壞、鬆動,最後,才導致了爆炸事故。
如此大的罪名,小馬徹底不敢露面了,可慌亂間,他又不知道去找誰,整日裡東躲西藏,身上原本就沒幾塊錢,這些日子都是靠撿垃圾堆度日。接着,便又聽到了,他老父被抓的消息,罪名是包庇犯罪的兒子,拒不交代小馬的下落。
這下,小馬徹底傻了,驚恐下,便要去公安局換回老父,可剛走到半路上,腦子裡。忽然想起了那個一腿將自己掃到,躲避了致命子彈的薛縣長。在小馬眼裡,原本是沒有好官的。至少他沒見過,可薛向的出現。才略略改變了小馬的想法。再加上,當時,小馬走投無路,絕境無生,死活便只有賭了,當即,便下定決心,去尋薛向。
小馬知道薛向是蕭山縣的副縣長。更知道縣長在何處上班,可再給小馬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直奔縣委大樓,說不到連第一關崗哨沒過,他人就得進號子裡去。他也不敢直接在薛向上班的路上堵人,畢竟那樣太過危險,保不齊被有心人瞧見,他就得泄露蹤跡,而蹤跡一泄露,憑着人家給安的偌大罪名。就是薛向站在他身邊,怕也是攔不住執法辦案的警察。
是以,小馬便剩了最後一個選擇。摸清薛向居住地,悄悄溜進去相見。於是,這些日子,小馬就守候在縣委大樓前草叢深處,打算尾隨薛向至家,可這些日子守下來,發現薛向要麼是下班後,和他人外出吃飯,他兩條腿追不上四條腿。要麼是乾脆就在辦公室睡了,不回家。幾天折騰下來,小馬差點沒被餓成路倒。因爲這些日子,他日夜堅守,壓根兒就沒多少功夫去尋摸吃食。
直到今天,小馬才尋着機會,偷摸跟進夏家大院內,而跟進來的時候,他身上疲乏得快連二兩力氣也無了,是以,翻個米餘的窗戶,還摔了個狗吃屎。
聽完小馬這般頗似後世好萊塢亡命大戲般的傳奇經歷,薛向心緒久久難平,一嘆惡官貪酷,視人命如草芥,二嘆小馬遭遇離奇,飽經悲苦,忽然,又想起什麼一般,急道:“上次你偷盜廢鐵不成,我不是在後來的五金廠鍋爐爆善後處理大會上說了麼,你戴罪立功,組織不再追究,怎麼他們又拿這事兒,找上你了,還給你安了個鍋爐爆炸案的元兇身份?”
細說來,薛向未必能完全肯定小馬當日在五金廠敘述的他偷廢鐵瞅見人破壞鍋爐閥的事兒,可是他絕對百分之百的肯定小馬決計不敢去偷什麼鍋爐閥當廢鐵,首先,此人從小在五金廠長大,擔負的又是給鍊鋼爐送焦煤的任務,哪裡不知道鍋爐閥不得輕動,動必大難的後果。更何況,此人眉目猥瑣,膽量極小,便是利慾薰心,也決計不幹幹出這種致人死命的大災難。是以,薛向壓根兒不信小馬是鍋爐爆炸案的元兇。
小馬臉現齊楚,哀聲道:“我現在才知道您那天要是不當衆宣佈我被免罪的事兒,恐怕我就沒有今天的災難了。”
“這是什麼意思?”薛向奇道。
小馬道:“本來那次在五金廠大樓二樓內,我向你們說我偷廢鐵看見有人動鍋爐閥的事兒,除了當時在場的工人代表們知道,外人還不知道,可是您一在會上當衆說給我免罪,我偷廢鐵的事兒,便明瞭,而我偷廢鐵的時間,地點,正好和那幫人動鍋爐閥的時間、地點,相吻合,兩相一印證,拿些幹壞事兒的自然知道我看見他們的惡行了。不管我有沒有把他們招出來,他們肯定不會放過我,所以,纔有了我今天的劫難啊!”
“是我思慮不周,思慮不周啊,沒想到你們廠內的消息竟也這麼快就傳來外面去了,真是讓你受苦了。”薛向以手拍額,臉上大是歉意。
小馬見薛向這麼大的官兒向自己道歉,先就不好意思了,連連揮手道:“其實,也怪不得您,我也是事後纔想明白我爲什麼會遭此劫難的,要不然我也不會還傻傻地待在廠裡,等人來誘捕。況且,您知道的也只是一鱗半爪,我當時也沒跟你們全說實話,我想的是,我保住他們,他們就能保住我,哪知道他們竟是這樣心狠手辣。”
薛向霍然變色,一把抓住小馬的手腕,恨聲道:“難不成你知道是誰動的鍋爐閥?”
“疼,疼……”小馬拼命地掙着手腕,薛向巨力之下,哪裡是他能抗衡的。
薛向回過神來,趕緊鬆手,“快說,別跟老子磨蹭,哼,你有今天,也是自作自受!”聞聽小馬竟隱瞞了內幕,薛向對他自然再無好臉色。
小馬苦臉道:“薛縣長,不是我有意隱瞞,實在是他們都是我惹不起的人呀。”話至此處,見薛向臉色再變,哪裡還敢遷延,急道:“當時,我並不是只看見上次那位穿警服出現在咱們廠的小子,而是全部看清了,總共五個人,除了那個穿警服的小子,還有的四個都是我們廠的幹部子弟,有孔廠長的兒子,有宋副廠長的兒子,有劉副書記的兒子,陳主任的兒子,馬處長的兒子,您說,您說說,這些人,任憑哪一個都輕易把我捏死,他們合在一起,我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正面對抗啊!”
薛向聽罷,心裡已然怒海翻江,他方纔爲沒保護好小馬自責時,還說“沒想到你們廠內的消息竟也這麼快就傳到了外面去”,現下看來,真是荒唐透頂,這哪裡是傳到外面去,簡直就是他面對面地告訴犯罪分子的老爹:你們的事兒發了。而且最滑稽的是,當時諸位爹們大部分還端坐在主席臺上,拍着巴掌,贊成他薛某人。
一念至此,薛向沉聲道:“你要對你說的話負責,若是再有不實、隱瞞,怕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
薛向說得嚴厲,其實心中已然信了小馬的話,畢竟這傢伙屢次出言,雖然不全,卻從無假話。況且,從孔亮等人迫不及待要收拾小馬的事兒上來看,顯然印證了小馬的指認。
“薛縣長,我,我發誓,我……”
生死關頭,小馬激動萬分,想獲取薛向的完全信任,卻又不知如何表達,惶急間,他竟把右手小指含進嘴巴,咔嚓一聲,咬下一截,霎時間,血流如注。
“你個蠢貨,這是做甚!”
薛向拽過枕巾,趕緊給他捂住傷口,又拆開拿條雲煙,撥出菸葉子碾碎,給他覆在患處,又用紗布紮緊。
小馬痛得滿頭大汗,卻是吭也未吭,直把雙眼直直盯着薛向,一雙不滿血絲的瞳子,傷心無數。
薛向幫着小馬裹好傷口,指着大牀道:“行了,你這幾天就住我這兒吧,你說的,我也信了,先養好身子,你的事兒,我放在心上,只是目前,你已是案中人,單憑口供,沒有實證,是扳不倒他們的。”
見小馬神色大急,掙扎着又要站起,薛向按住他身子,接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放心,你父親和妹妹,我會照顧到的,保管他們不會受到任何損害。”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我父親身體本來就不好,兩個妹妹還在念書,我如今頂着個逃犯的罪名,我妹妹還怎麼上學啊?”小馬難過得抱住了腦袋。
“行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你若不起貪念,又怎會有今日之厄,凡是有因有果,你現在能做的就是養好身子,外加藏好身子,後邊的事兒,你也插不上手,乾着急也是無用,我再問你,當日你在五金廠指認的那個年輕警服青年,你真不認識?”
要說薛向盯着五金廠案,一大部分焦點都在那個警服青年身上,若不是當日他去而復返,動完鍋爐閥後,還敢穿着警服回來看熱鬧,哪裡有被小馬指認的事兒,沒有當場指認的事兒,後續的暴動,以及現在的栽贓,都無從提起,此人才是一切事由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