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高順耀向李澤開口提問的時候,李澤才注意到,說話之間,兩個人已經走回了住所了。
東京的房間總是特別的狹小的,高順耀的問題脫口而出之後,李澤發現自己竟然連回避的地方都沒有。
整個屋子只有兩個人,而這個問題也直接擺到了面前。
“老李,你跟我說實話,你以前是不是踢過球?這些玩意兒你總不是自己總結的吧?”
高順耀的問題似乎沒有什麼難得,可這一次,楞住的輪到李澤了。和剛纔高順耀被問住了之後,一臉的尷尬無奈不同,高順耀的問題一出口,李澤的臉色就變得沉重了起來。
他的臉色變化是那麼的明顯,就是高順耀這樣遲鈍的人,也一眼就看出來了他的不快。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了,但是自己又沒有罵他,他就這麼變了臉色,應該是揭開了對方的傷疤了。
“老李,我要是說錯話了,你別在意啊……”
高順耀雖然不聰明,可也知道和朋友說話得注意分寸,看見李澤臉色不對,他也趕緊開口補救。
“沒什麼,我以前確實踢過球。”彷彿突然驚醒一樣,李澤沒有再讓他說下去,他強打着笑容承認了高順耀的猜測。他可不想讓高順耀給他道歉,今天說話更欠扁的明明是他自己。
只是高順耀勾起了他的回憶:確實,他曾經踢過球,雖然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對於李澤來說,足球這個詞語是那麼的遙遠,又是那麼的清晰,每次提起來,都讓他有些難受。不過終究它已經和自己離得很遠了,何必再去在意他?
李澤很小的時候曾經踢過球,他有這樣的經歷,多少和他的父母有關。他的父親是個高中體育老師,經常沒事的時候就在學校裡面帶着校隊踢球,父親的工作可以說是他的足球啓蒙課,對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他小的時候家就住在學校操場一牆之隔的地方,小學的時候,他就習慣了在放學之後,坐在父親學校的球場邊,看着父親帶着那幫高中生踢球。有些時候,他們不是在正式比賽,而只是踢着玩,這種時候他們就也會叫上李澤和他們一起踢球,對於還是孩子的他來說,能夠和那幫大孩子一起玩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就不喜歡和身邊的小屁孩一起玩,而喜歡和大孩子們玩。
而因爲他喜歡和那幫人一起玩,父親也就認爲他有足球天賦了。他特地找了自己在足球學校任教的朋友們,不惜請他們吃飯,讓他們考察自己的兒子是不是有足夠的潛力踢球,而在那幾個人的齊聲誇讚之下,他就稀裡糊塗的進入了足球學校,開始了他的足球球員生涯。
從那時候開始一直到高中,他從來都沒有間斷過自己的足球生涯。
現在回想一下,當時父親的同學們的話多少有些誇大的成分,也許是看在那一頓吃喝的份上,他們擡高了自己。去了足球學校之後,雖然自己踢球的技術不賴,踢球的時候也很有腦子,可是自己的身體在球隊裡面一直都算比較差的。自己的足球學校不算是什麼全國首屈一指的好學校,自己卻在那裡都只是勉強踢個主力。國少隊和國青隊的大門從來沒有對他打開過,對他來說那都是相當遙遠的事情——只是當時年少輕狂的他對這些全都不注意。他一直到相信自己再長大一點,自己就會更高更壯,自己就會有一個好身板,在足球思維上也有會有一個頓悟,然後成爲一個頂級球員,在綠茵場上馳騁縱橫——中超,國家隊,甚至歐洲足球,都曾經出現在他的夢中。
可惜他沒有等到那些,相反他等到了那一場惡夢的到來。
“那你現在怎麼不踢了?”
高順耀再次提出了問題。他覺得這頗爲有些不可思議。李澤的個頭不高,也沒有一副長運動的好身子骨。他的樣子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個運動員,稍微有些胖的樣子倒是個挺文靜的學生,高順耀再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竟然做過職業球員,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澤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卻什麼都沒有說。他掀開了自己的衣服,在高順耀面前,露出來了自己的胸口。在他的胸口上面,一道巨大的疤痕橫亙在那裡,讓高順耀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道疤是怎麼弄得?”
高順耀雖然說也算是見過不少的場面,可是這樣觸目驚心的大傷疤他還是頭一次看到。這一條宛如蜈蚣一樣的傷疤,周圍有着一圈顏色迥異的皮肉,從李澤的胸口處,一直延伸到了腋下,繞過腋下,通向了他的後背,讓人看不出來這道傷疤有多長。這道傷疤讓李澤的身體看起來像是被撕成了兩半又拼接到一起的,就算是高順耀膽大妄爲慣了,也覺得有些發冷。
他和李澤關係很好,但是卻沒有見過這道疤。學校的澡堂是投幣式的,100日元15分鐘。不少男生洗澡快,都是相約一起去,然後平分這15分鐘時間,可李澤從來不和人一起去洗過澡,他也不知道李澤的胸口有這麼一道傷。
“高中的時候做的手術,心臟病,開了一刀。”李澤簡明扼要的說了自己的傷疤的來歷,他是個很健談的人,可對這件事情,他不想多話,“做手術以前,我只有130斤的體重,做了手術之後,一通藥物下來,我的體重漲到了190斤。再從醫院裡出來的時候,除了我爹媽都沒有幾個人能認識我了。有了這個病,還踢哪門子的球?老老實實回家歇着就是了。”
李澤平淡的話語,聽不出來喜怒。但是認識了他很久的高順耀,還是覺察出來了他的不甘心。高順耀不知道他踢球的時候水平怎麼樣,但是照他想來,一個人不管踢球水平如何,到了最後放棄的結果不是因爲能力,而是因爲突如其來的疾病,怎麼說都會不甘心的吧。
他不敢再說話了,他知道自己的朋友的傷疤碰不得,這種痛苦的經歷,自己說錯了話那就是往傷口上撒鹽了。
這段回憶對李澤來說,實在太酸澀了。
李澤踢球的經歷一直延續到了高中,直到到了高中的時候,他也還是球隊的主力球員。據說在那個時候,已經有職業球隊開始考察他了。他的教練也對他暗示過,如果疏通一下,他可以去踢職業足球,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成爲一個收入頗豐的職業球員了。可是就在一切的事情都昭示着自己走向成功的時候,突然起來的疾病把他擊倒了。
心臟病,開胸手術,臥牀一年——這些對曾經的他來說都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現在卻如同噩夢一樣,降臨在了他的身上。
直到現在,李澤也認爲那是自己這輩子遇到的最大的災難,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手術完了之後,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踢球之後那段時間自己的心情。對於他來說那段日子他遭遇到的不只是身體的創傷,也有心理的創傷。
他的足球夢想在那一刻支離破碎。曾經的美好未來全都化作了夢幻泡影。傷病耽誤了一年,而更可怕的是,在他傷愈之後,醫生也明確的告訴了他:他劇烈運動絕對不能夠超過30分鐘,否則將會有生命危險。
這句話等於把他的足球生涯,槍斃在了襁褓中。而那句話也差點把他逼瘋了。
他曾經大哭,曾經絕食,曾經謾罵,曾經央求父母帶着他去國外看病,曾經把自己的疾病推給教練們的不負責任,曾經埋怨醫生們沒有看好病,曾經期待不存在的神明治療好自己的傷病。那個時候的他,就像是一個憤怒的野獸,想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撕咬碎,想找到一個途經,發泄自己的不滿。
他把自己珍藏了多年的隊服,全都拿出去燒了——95年阿賈克斯的隊服,97年國際米蘭的隊服,98年的巴西,克羅地亞隊服,還有之後的皇馬隊服,曼聯隊服,意大利隊服,當然,還有自己在足球學校的隊服。
一大包衣服,被他拿了出去點了一把火,全都燒了個乾乾淨淨。經歷了他的大病之後,家裡不算富裕,可是對於他這樣燒了自己的衣服,父母卻什麼都沒說。
也許,父母比自己更加心疼。
再憤怒的野獸,也終究有恢復平靜的時候,當他恢復了平靜之後,他終於也肯面對現實了:他的身體沒救了,同樣沒救了的,還有他那個不堪回首的青春和那個支離破碎的人生。
大概也就是在那件事之後,自己也開始考慮自己的出路了。多年踢球,他的文化課成績早就爛的一塌糊塗了,高考的時候,380分的總分,讓他連三本都上不了。那個時候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廢了,文化一點沒有,體力活兒也幹不了,這輩子完全沒有希望了。還是他的父母,在那個時候想到了送他留學的路子。
他知道父母的想法,留學幾年,就算是學不到什麼知識,好歹開闊一下眼界,懂得如何混日子就好。自己的這一輩子就是這樣了,再高的東西,父母不敢想,他自己也不敢想。
他本來以爲,自己和足球的緣分,已經到頭了。可是現在足球再一次闖進了他的生活裡面。
而且這一次,它到來的方式是那麼的讓人無法接受:高順耀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的說他要去踢正式比賽。
多麼可笑,自己這個接受過正規訓練,多年來以此爲夢想的人,和足球越走越遠,而高順耀這樣爲了女人心血來潮的傢伙,卻可以跑去踢球。
命運真是個好玩的東西,讓人有時看着它總是忍不住想要放聲大笑。自己視爲夢想的東西,在別人眼裡,卻顯的那麼廉價。
這樣的事情,讓他怎麼能保持平常心?唯有這件事情,對他與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