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政權內部的複雜性完全不遜於當前的國際局勢,以趙桓爲首的最高領導人雖然軟弱無能,但仍不得不顧及朝野內外反對割地的壓力。就是趙桓和他的宰相們本身也存在着兩面性:金兵迫城時他們是衝在最前面的投降派,金兵退兵以後他們對局勢的判斷走向另一個方向——認爲可以不割三鎮不增戰備而維持眼前的局面。大宋朝廷的政策就是這樣一直猶豫不決,無論戰爭還是和談都沒法下定決心。
這種猶豫表現在河北、河東的軍事行動上,就是在宗望退兵以後馬上棄城下之盟不顧,着手組織兵力徐徐北進,收復太原-河間-中山一線以南的州縣,並調遣重兵援救太原。但是宋廷雖然有所行動,卻又不能堅決地以戰守的決心,發動一場傾全國之力以衛邊疆的軍事行動,而是把大部分的精力浪費在內鬥上——三月中旬,道君皇帝就快回京師了,所以趙桓自然得把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這上面。在楊應麒看來,大宋在這次汴梁差點淪陷之後並未真正吸取教訓,因爲他覺得宋軍接下來的軍事佈局怎麼看都是在因應宗翰的攻勢,而沒有進行長遠的、全局的謀劃。
在金國方面,由於宗望的東路軍和宗翰的西路軍本來就是相對獨立的行動個體,所以西路軍並沒有因爲東路軍的班師而停止軍事行動,相反,宗翰由於還沒有像宗望那樣得到豐厚的回報,所以更加猛烈地向大宋發起了進攻。由於東路軍已經班師,使得宋廷在短暫的時間裡得以集中兵力應付宗翰的南進,這讓宗翰大感吃力:正前方是太原堅城久久不下,東邊是幾千忠武軍時來時去的騷擾,而西邊則是大宋的精銳——陝西兵諸府兵馬的分路進擊。
爲了牽制東援河東的陝西兵馬,宗翰動用起外交手段,許割天德、雲內、金肅、河清四軍及武州等八館之地給西夏,要求西夏出兵大宋麟州。宗翰許割的這片廣袤土地是幾乎囊括了從長城西北直到陰山的大遼舊疆,名聞天下的敕勒川也在其中,西夏對這塊領土垂涎已久,若能得到這片土地西夏便能擁有一個完整的河套!所以夏主在得到宗翰的許諾後立即出兵,渡河取四軍八館,攻破大宋鎮威城。從此以後,西夏便深深地捲入這場中原爭奪戰而不能自拔。
而漢部內部的形勢則更加複雜:官方、商人和民間輿論完全是三個走向!
以楊應麒爲首的漢部中樞因折彥衝被軟禁的緣故不敢公然插手金國侵宋的行動,只是不斷調節整個東海的經濟積蓄錢糧,加強內部的軍隊建設,同時加快對金、宋兩國內部的經濟滲透和文化滲透,在人口方面是大開門戶接納大宋流民又不斷向東北和各個海島輸送移民。在這段期間漢部新組建的海、陸兩棲部隊在津門中樞的號令下開始介入日本的混亂,調停海寇政權與幕府政權越來越白熱化的戰爭。這次調停楊應麒同時動用了經濟手段和軍事手段,漢部的許多新兵都拉到島上去維和,在練兵的同時也在海外立下了赫赫聲威。
不過讓楊應麒略感沮喪的是:對於漢部軍隊在海外維和所取得的成功,津門、塘沽和登州等地的士子們並沒有給予高度關注。在士人們看來,大宋境內正在發生的事情比去幫倭國維和重要十倍!宗望在退兵後期的殘酷殺掠激起了漢部士人極大的義憤!他們當然不至於在折彥衝還被軟禁的情況下就大肆鼓吹和金國公開決裂,但一些私人聚會中,士人們討論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救回大將軍,然後聯合“趙氏”抗擊胡人!在一次次的討論中一種集體心理開始逐步形成,那就是士人們心中華夷之辨更加堅定:漢、宋是華而金國是夷——同時,在華夏系統中,漢部與宋室乃是並存的兩姓!這種論調並不發端於津門,而是發端於塘沽,並迅速透過登州、滄州而影響到河北、山東的部分士人。這種論調當然也遭到了部分趙氏死忠的抵制,但在金人大軍壓境的情況下這種矛盾並未激化,因爲在大部分人心目中,金人仍然是宋漢雙方需要共同面對的強敵!漢部也還是大宋可以爭取的聯合對象。
不過對這些文章、理念感興趣的其實主要侷限在知識分子圈中,對無良的商人們來講,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賺錢!賺錢!賺錢!大金和漢部在意識形態上已經完全割裂,但行政至少在形式上還是同一個國家,金漢戰爭後議和的條款之一也是允許漢部商人擁有像戰前那樣在金國各地行商的權利——畢竟北國各族無論女真貴族還是下層百姓都已經習慣了有漢部商人的日子了。那邊知識分子在學舍破口大罵,這邊商人們卻在楊應麒、歐陽適等的羽翼下順利地進入金國各地與北國各族開展貿易。商人活動爲當地政府帶來的稅收上的增益是實實在在看得到的好處,在這種形勢下連一直對商人十分蔑視的宗翰也開始轉變他頑固的態度,甚至開出一些優惠的條件跟漢部爭奪商人圈中的民心。宗翰的這些措施確實也籠絡到了部分的商人,但金國首腦驟起的開明畢竟不能和漢部包括律法、政治、經濟、產業等配套的體系力量相比,所以漢部政權對商人的吸引力仍在不斷增強。
陳楚的商隊,就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中西行的。一路上不斷傳來太原、中山、河間一線的戰報,這時他們所走的商路大多已趨安定,所以南邊的戰亂聽來竟覺得頗爲遙遠,遙遠得幾乎讓陳楚忘記那是他故國正在遭難。
“大宋……嘿!便是滅亡了又怎麼樣呢?”陳楚喝了一點馬奶酒,哼起了剛剛學會的胡調。他擁有楊應麒寤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弈者心態,能夠用一種看棋盤上棋子變動的心態來觀看一個民族的興亡——哪怕這個民族是他的母族。從功利的角度講這種人也許可能比感情豐富的人強大,但從道德的角度講這種人也實在太過涼薄。
商隊終於通過雲中了,由於雲內(治所約在今呼和浩特西南百里之外)已經割給了西夏,只要出了長城舊址,過振武就能進入西夏境內。西夏對宗翰向來是敬畏交加,陳楚已經買到了宗翰軍首席文官韓企先的通關文書,現在金、夏關係又好,所以按照預期的設想進入西夏之後應該可以比較順利。
“這次就算尋不到千里馬,這一趟來回也能賺不少呢!”商隊一個老算手說:“遼口一戰以後,漢部通往西夏、西域的商路就斷了。這次我們重新續上,一來一回至少也能讓身家翻上一翻——津門那邊對西北的貨物盼得很呢,聽說西夏那邊也是。真神保佑,希望這次能平平安安回到遼口。”
陳楚笑道:“放心!我有預感,我們這次一定能大發的!”
陳楚的商隊出大同府以後,一路竟走得極順,別說大的遊牧部族,連小股的強盜也沒遇上,就像有大軍在前面給他們開道一樣。進入雲內州地界,按理說這裡已經割給了西夏,在路上也聽說西夏的官員、軍隊已經進駐這個地方,但奇怪的是他們遇到的仍然是金國的官員,那些守軍打的也是國相宗翰的旗幟。
“這不對啊。難道路上得到的消息有誤,這雲內還沒割給西夏?”
陳楚也覺得不對勁,不過他此刻正沉醉在陰山下、黃河北那壯闊的自然景觀當中。來自江南的他對於塞外向來只是幻想,今日真正見到才知北國真有這樣富饒的土地——這裡不是江南那樣的纖美,而是一種蒼茫大氣的壯美,江南的西湖令人沉醉,敕勒川的草原卻令人振奮!
望着無邊的青綠,陳楚道:“不料天下間還有這麼大的草原!”
他身邊一個老伙伕聽了笑道:“這就叫大?公子你什麼時候到漠北去,那才叫大呢!無邊無際的,和大海一樣!”
陳楚微笑道:“嗯,要去的,要去的,一定要去的。”
一行人又走了一日,眼見就要接近牟那山了,卻遇上了另一支商隊——這也是前來尋訪千里馬的商隊之一,兩支商隊一交換消息,才知道陰山前後已經發生大變!
原來宗翰爲人既沉毅有謀,卻又不擇手段!他先前許割黃河北套四軍八館之地,爲的是把西夏拖入對宋的戰場,此時目的既已達到馬上毀約,命完顏希尹爲都統,蕭鐵奴爲先鋒,領兵兩萬,收取黃河以北的雲內、天德,命耶律餘睹領兵一萬,收取黃河以南的河清、金肅,兩路兵馬齊頭並進,逼逐夏人,如今蕭鐵奴的先鋒已經打到宗翰未許割前的金、夏邊境,夏人剛剛從宗翰手裡拿到手的肥肉已盡數丟光,重新落入金軍手中。西夏君臣得到訊息後大發雷霆,但戰爭的事情可以說打就打,卻很難說停就停,西夏爲了攻宋,現在大軍還被陝西兵扯住呢,而進駐雲內的兵馬又被蕭鐵奴偷襲而受到重創,如今以幾萬負傷的軍隊,如何抵擋得住完顏希尹、蕭鐵奴和耶律餘睹這三頭猛虎?所以夏人節節敗退,直到牟那山附近由邊境駐軍接應上以後才穩住了敗勢。
陳楚沉着臉問那支商隊的頭腦默巴巴克:“這麼說來蕭鐵奴就在附近了?”
默巴巴克道:“是啊!他是偷襲西夏的前鋒,這一仗就是他打響的。現在完顏希尹大人的中軍還在雲內,他都已經打到天德去了!”
當下衆言紛紛,都說這一趟不但尋訪千里馬的事情得擱淺,連往西夏做買賣也不成了。又都埋怨七將軍失算,竟然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讓他們來做這折本的買賣!
所有人裡面只有陳楚看法不同,他是從離開遼口之後、真正帶領商隊西行那一刻才真正開始瞭解千里行商的難度,在踏入草原之後他就再也不信楊應麒動用這麼大的人力物力真是爲了尋找所謂的千里馬。可是楊應麒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漠北和西夏究竟會有什麼聯繫呢?直到此刻聽到蕭鐵奴的消息他才驀地抓到了一線曙光:“難道漠北那一路完全是個幌子?真正的千里馬,就在這金、夏邊境?”他忽然想起他老爹陳顯對蕭鐵奴叛變一事的分析,心道:“難道真如老爹所說,蕭鐵奴並沒有真正背叛折彥衝?所以楊應麒還想和他取得聯繫?但這樣也不對啊!要真是這樣,派幾個密使過來就行了,何必動用這麼大的商隊?”
這次派往漠北的商隊有五支,派往西夏的商隊有七支,在陳楚這支商隊之前和之後都還有三支,這七支商隊每一支所攜帶的貨物都有萬金之值,就算是楊應麒這樣的人物也不能隨隨便便地說派遣就派遣,因爲如果竹籃打水一場空,那份損失可就大了。
“到底是爲了什麼呢?”
陳楚一時還拿不定主意,而兩支商隊都已經有些慌亂起來,有人建議就此回去,卻遭到了大多數人的反對:他們可是花費了大價錢才走到這裡來的,別的不說,光是獻給大金西路軍官僚系統的買路錢就佔了他們這次西行成本的兩成,要是就這麼回去,許多人非虧得回遼口跳海不可!可前面正在發生戰爭,夏人剛剛被金軍“背信棄義”,怎麼還可能放自己這些來自大金漢部的商人入境?就算放自己進去了,怕也沒什麼好嘴臉!許多商人本來是想借着大金的威風去賺錢的,沒想到如今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
幾百人爭論不休的結果,就是選擇滯留,希望事情尚有轉機。
結果第二天他們又遇到了兩支商隊:一支是走在前面從西邊退下來的;一支是走在後邊從東邊趕上來的。四支商隊一湊,場面就更混亂了,尤其從西邊退下來的那支商隊帶來的消息更是驚人!原來前方戰事峰迴路轉,金軍的前鋒蕭鐵奴竟被困在烏樑素海了!
“困在烏樑素海?”陳楚大奇,問剛剛退下來的那支商隊的首領阿里巴道:“聽說這次金軍兵力怕不有幾萬人,夏人還有這麼大的兵力圍困金軍?還是說他們調往南邊的軍隊這麼快就從攻宋的泥潭中抽身出來了?”
阿里巴道:“這個不清楚,我們也只是聽說前鋒蕭字旗被圍,沿途常見蕭字旗的往雲內派遣飛騎呢,多半是去發告急書信向雲內的中軍求救!但完顏希尹在雲內的中軍到現在還沒見往天德派去一人一馬,也許是雲內那邊也發生意外了吧。總之現在前面亂得很,到底發生什麼也搞不清楚!”
默巴巴克在金漢戰爭之前常走這條商道,對這裡的地理十分熟悉,甚至對西夏、大宋在邊境上的軍事佈置也頗有了解,說道:“不過我想啊,夏人攻宋的人馬應該沒那麼快調回來吧。我看這次只要金軍中軍能夠接應上前鋒,應該就能把前鋒兵馬給接回來。”
陳楚心中一動:“那若是雲內的兵馬按兵不動,蕭字旗會不會就這樣讓夏人給吃了呢?”
剛從東邊趕來的商隊首領哈爾桑道:“其實就算完顏希尹接應上了蕭字旗那又有什麼用?就算金國大獲全勝,這一趟和西夏人也是結了好大的樑子,咱們再想去賀蘭山下尋訪千里馬,那是想也別想了!”
衆人都稱是,只是要他們就此打道也着實不甘心。
陳楚忽然道:“我看大家還是別老想着賺錢,先想怎麼保命吧。現在整個河套都變成了戰場,我們隨時也可能會被捲進去!”
此言一出幾個首領都慌了,因爲他們知道陳楚這句話說的在理!
阿里巴道:“那咱們得趕緊往雲內去,再怎麼着咱們也是金國的商隊,依附大金的兵馬,總沒錯。”
默巴巴克冷笑道:“大金的商隊?我看你少說了兩個字:大金漢部!咱們能走到這裡,一來是靠大將軍的廕庇,七將軍、四將軍的面子,二來是咱們都獻上了白花花的買路錢!可他們女真人和我們漢部其實是有仇的!之前陰山黃河一片太平,他們沒借口動手。可現在好了,打仗了!金人要是找個理由把我們的貨物充作軍資,到時你們就哭去吧!”
阿里巴道:“要是這樣的話,這回雲中府的路恐怕也不安全了!”
哈爾桑頓足道:“說來說去,去到哪裡都是死!我就說,天下割成幾個國家生意就是難做!更要命的是除了漢部,財貨放在哪裡都沒個保障!金人,遼人,草原人,個個都是有刀子沒理子的主兒!什麼時候漢部把這一帶都打下來,把商道都弄成遼南、東海那樣就好了!就是多交一些稅我也願意!”
“別說這麼遠的事!”默巴巴克道:“先想着現在怎麼辦吧!”
阿里巴一拍腦袋道:“也許我有個辦法!”
衆人一聽,忙道:“說!”
阿里巴道:“不如我們去依附耶律餘睹,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