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二百九十五故地重遊
兩人正靜靜相擁之際,忽聽外面有人道:“……稟蓮座,赤武帝到訪。”師映川聽見這話,頓時猛地一凜,身體也隨之僵了僵,突然間他推開連江樓,直接出去了,連江樓知道他深恨赤帝姿當初設計引他入套,導致身敗被囚,這也是人之常情,一時間便命人好生跟在青年左右,小心照顧,自己則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就去了前殿接待客人。
赤帝姿此次前來乃是與連江樓商議寒冰泉之事,之前赤帝姿雖然以此騙得師映川中計,但此事卻是不假的,那寒冰泉漸有乾涸之勢,確實需要極南之地的萬年玄冰來代替,而若是想要將這大洋數千尺之下才有的東西順利取到一部分,非大宗師不可得,至少也要集合四名宗師之力,一時間二人正議着事,突然間卻有腳步聲款款臨近,片刻,有人掀開珠簾款步而入,緩緩走來,軟底的鞋子踩在光潔地面上,殿中明亮的日光照着雪白麪孔,如雲出岫,隻身而來,彷彿將整間大殿猛然照亮,一襲絳紅色金線麒麟繡紋的寬袍,衣上精心刺繡的圖案有一種咄咄逼人的美,萬般華彩盡籠其間,除了師映川之外,還會有誰?
然而就在師映川出現的一刻,就在赤帝姿的目光落於對方雪白容顏上的瞬間,突然這個留着一頭漆黑齊耳短髮的英俊男人神色劇變,整個人明顯微微一震,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突兀地怔在當場,目光一瞬不瞬地緊緊盯着來人的臉,眼底深處有幾分恍惚之色,袖中的手亦且微微攥緊,但很快,赤帝姿全身繃緊的肌肉又慢慢鬆緩下來,臉上的神色模糊不清,眉心當中那一小片如同火焰形狀的古怪藍色花紋似乎在微微扭曲,他不是沒有見過師映川,然而那時的師映川縱然與燕亂雲生得十分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可此刻眼前的這個紅衣人那清瘦的面容,原本線條清礪,有男兒剛毅之態,卻只因爲瘦了許多,幾道肌肉的移位變化,就有了異樣的改變,一眼看去,幾乎就是燕亂雲活生生站在那裡!
連江樓見師映川出來露面,不覺微微皺眉,道:“……你如今身子不便,如何就出來了。”師映川並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看着黑髮如烏木一般的赤帝姿,片刻之後,才嘴角揚起一絲極有分寸也極微妙的笑色,眼波流轉,淡然道:“既是聽說有故人到此,我又怎能不見上一見呢?”
他面上帶笑,神色極爲沉靜安寧,只是那目光卻冷如冰霜,依稀透着寒氣,這時赤帝姿已經恢復了往日裡的冷靜,目光亦清透如舊,嘴角微微一抽,也不說話,只是拿眼看着師映川,師映川卻並不與他對視,只淡淡一笑,兩手抄在袖中,再未有絲毫神情變化,聲音柔和地道:“我今日這般光景,都是拜赤武帝所賜,閣下的這種‘恩惠’何其深厚,我是不能忘的。”說着,一面微垂下睫毛,笑容愈深:“……日後若有機會,師映川總會有所‘報答’的。”
話到此處,除了笑容不變之外,青年的面目神態之間已是說不出地陰冷詭譎,不過忽然又一轉話頭,笑悠悠地道:“不過仔細想一想,倒也是正常,各大勢力共同佔據天下,多少年過去,早已形成一套相互平衡之道,而這平衡是不能被隨意打破的,否則就會引發不可知的後果,而我的出現,就是要一手毀去這個平衡,打破既有的局面,如此變數,誰會允許?我自然就是在自取死路了,莫說是赤武帝這樣一向與我非親非故之人,就算是……”
話到這裡,青年臉上已是晦暗不明,笑容森森:“……就算是連郎,在我壯大到已經極度危險的程度時,不也一樣選擇了將我鎮壓?所以啊,這麼一想,就又有些心平氣和了。”
就在這時,寧天諭的聲音卻突然響起:“今日赤帝姿既然來了,那你現在立刻便向連江樓提出,讓他向赤帝姿索要六如散的解藥!你已服下百花亂元丹的解藥,現在體內的四道禁制已經解開三道,只要武帝城的六如散再解開,到時候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這天下之大,還有誰可以再將你囚禁束縛?”師映川微微一怔,在心中下意識地道:“向他……索要六如散的解藥?”寧天諭低聲冷笑:“不要忘了,侍人不但懷孕不易,就連產子也一樣不易,別看季玄嬰順順利利給你生了兩個兒子,可他是什麼修爲,什麼身體素質?自然不同的,至於普通侍人,若是沒有武藝在身,但身體強壯的話,大概也還可以勉強掙扎過來,若是既無修爲,身體情況也普通甚至孱弱,那往往一生產就是在過鬼門關!梵劫心的生父是怎麼死的,你應該很清楚!現在你有了孩子,偏偏卻被禁錮修爲,身體素質比普通人還不如,將來產子之際,自然兇險,連江樓莫非想眼看着你們父子處於險境不成?你以此試他,他多半會向赤帝姿開這個口!”
師映川是何等心智之人,剎那間一轉念,突然就道:“……前時你讓我爭取有孕,除了當初對我說的那兩個原因之外,是不是也早已想好了這一步?”寧天諭語氣淡然,並不否認:“不錯,我原本說是一石二鳥,其實,應該是一石三鳥纔是!”師映川頓一頓,終究低低道:“我還在計劃着日後去謀奪六如散的解藥時,你卻早就把一切都在不動聲色間全部安排好了……果然是曾經做過天下之主的人,畢竟不同。”他突然擡起眼簾,望着連江樓,粲然一笑,道:“連郎,既然赤武帝來了,那麼,你可不可以替我向他討一件東西?”
不等連江樓回答,師映川的手就已經輕輕撫上自己還是平坦的泄,柔聲道:“我現在被數道枷鎖禁錮,身體明顯不如常人,若是平時倒還罷了,但現在既然有了這個來討債的小東西,只怕日後它出來的時候我未必撐得過去呢……你總該知道,普通的侍人想要生子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罷?那麼現在既然赤武帝就在這裡,你不如就向他討了六如散的解藥,如何?每少一道束縛,我的身體就可以強健一些,將來要生我們孩兒的時候,也能安全幾分……你覺得呢?”
師映川說罷,眼睛只含笑看着連江樓,連江樓的表情終於有些變化,顯然這番說辭卻是將其打動了,而一旁赤帝姿亦是瞳仁微微一縮,他看着那個紅衣絕代的男子,依稀就像看到當年燕亂雲拈花而笑,如今伊人早已香消玉殞,消散於天地之間,莫非自己也要讓她的血脈斷絕?如此與她相像之人,若是萬一真有身處險境之時,那麼……
一時間空氣彷彿有些凝滯,師映川見此情景,心裡有了底,便悠然一笑,淡淡道:“……我乏了,恕不能多陪。”說罷,轉身向外而去,卻在轉身的一瞬間,臉色冰冷如刀。
師映川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坐下看着窗外,有些發呆,這時寧天諭道:“此事,至少有七成以上把握可成。”師映川淡淡道:“是麼。”寧天諭低笑:“當然!且不說連江樓爲了你和這孩子,勢必會與赤帝姿交涉一番,只談赤帝姿本人,只怕在考慮之後,就要乖乖交出解藥,不要忘了,此人顯然與燕亂雲有舊,雖說這些陳年舊事我們並不清楚,但此人看你之際,尤其是剛纔見面,你莫非看不到他的神色變化?此人對燕亂雲之心,非同一般,而你乃是燕亂雲唯一的子嗣,赤帝姿難道真會坐看你日後有性命之危?更重要的是,在他看來,就算他給瞭解藥,你身上也還有另外幾道束縛,仍然是穩如泰山,根本不必擔心什麼!”
師映川眼波流轉,輕輕點頭:“的確是這個道理……”寧天諭卻話題一轉,問道:“若是解藥得手,你打算怎麼做?”師映川冷笑一聲,臉上的表情卻是柔和的,他撫摩着拇指上套着的一枚翡翠扳指,說着:“我已經想好了,就算拿到了解藥,我也不會立刻服下,因爲我要繼續留在他身邊,我和他之間還有太多的帳沒有算完,我該做的事還沒有做到,怎能就這麼輕鬆離開。”寧天諭也是贊成:“不錯,解藥不必早早服下,畢竟我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現在麼,還不到時候……”師映川不知爲何,看着窗外絢爛花海,喃喃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寧天諭卻語氣冷漠,接道:“這不過是凡俗之人心態,作爲我們這等存在,或許那些所謂的親情愛情友情等等,於我們而言不過已是個笑話罷了,世人生命短暫,好比花開花落,因此最多百年就是一世緣法,纔會珍惜看重不已,然而到得你我這等高度,百年也只是匆匆而過,那些所謂的緣,也許也只是孽緣罷了!”
師映川不語,只依舊看着窗外,一時間整個大殿都漸漸沉寂下去,彷彿世俗都遠離,只有眼前一天一地的春光,漸漸的,太陽落山,殿內開始暗下來,師映川坐的時間久了,腿有些麻,就想起來叫人掌燈,這時室內忽然亮起燈光,師映川回頭一看,原來連江樓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聲不響地進來了,點了燈,師映川就轉過身看他,連江樓來到青年面前,將一隻小小的玉瓶遞過來,師映川心知這定然就是解藥了,頓時心中一緊,又一鬆,直接收進袖裡,擡眼看連江樓,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連郎……”連江樓沒有說話,只是彎腰在青年潔白如玉的額頭上輕輕一吻,師映川摟住男人的脖子,巧笑倩兮,黑玉般的眸子裡卻已是幽深似海。
從這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已經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運、隨時可以恢復力量的緣故,師映川的心情也顯然好了不少,雖然爲了防止連江樓看出破綻,那解藥還沒有吃,但已有足夠底氣的師映川行事之間也還是漸漸從容許多,其後春雨連綿數日,等到放晴了,空氣裡就浮蕩着溼潤清爽的氣息,這一日天朗氣清,師映川在廊下曬太陽,他斜臥在一張藤榻上,看師傾涯在跟前玩耍,師映川臉上帶着懶洋洋的笑意,一手支頷,呼吸綿長,他目光所及之處,眼神柔和地看着幼子笑語玩耍,彼時大光明峰上空有白雕扶搖而上,雲海璀璨,有人白衣如雪,發如流墨,立於雕背,衣袂飛揚間,有若御風而行,男子負手在身後,面色無波,置身於雲層之中,看那雲海翻涌絢爛,何止形似仙人,更是神似。
雲海之上彩雲如瀑,伸手可及,那壯闊景象,怎是‘瑰麗’二字就可形容,連江樓擡起右手,緩緩按住心房位置,那裡隱隱作痛,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實,此時乘雕扶搖而上,翱翔九天,於他而言並不是第一次,自修行以來,每逢心中有所踟躇,他往往就會來到這裡,於天地蒼茫間放開心神,滌盪道心,而眼下連江樓卻是有些靜不下心來,半晌,他突然足下一踏,白雕立刻低鳴一聲,展翅向下而去,未幾,雙足終於踩上堅實的地面,連江樓走向大日宮,來到千蓮殿,他走進庭院,看到師映川懶臥春榻,旁邊師傾涯蹲在地上,手拿一截柳枝,似在逗着地上的螞蟻,有淺淺的風吹過,繁花零落,師映川撣一撣落在身上的幾片花瓣,道:“涯兒,別蹲着了,當心弄髒衣裳。”師傾涯聽到聲音,就擡起了頭,不過他卻沒有回答師映川,而起站起來丟了手裡的柳枝,笑眯眯地跑向前方:“……師祖!”
師映川聞言,扭頭看去,就見不遠處連江樓白衣如雪,英俊面孔上帶着可以稱之爲和煦的神情,看着跑過來的師傾涯,俯身將男童抱了起來,師映川看着連江樓抱着孩子走過來,漸漸走近,他微挑眉毛,就笑了,一笑之下明妍如春曉之花,他目光灼灼望着連江樓,微笑道:“剛纔去哪了?卻是沒見到你,問下人,她們也不知道。”連江樓簡潔地道:“……去散心。”師映川頓時‘嗤’地一聲笑,道:“散心?莫非有什麼煩心事麼,不如與我說說?”連江樓伸手拈起青年頭髮上的一朵落花,語氣淡淡:“無事。”師映川也不以爲意,只笑道:“我正想睡一會兒,你就來了,正好讓人把涯兒送回白虹山罷,我近來總是有些乏,沒什麼精神照看他。”
連江樓道:“我送他回去。”便將師傾涯抱回白虹山,待回來時,發現師映川已經睡着了,連江樓不放心讓他睡在外頭,便將青年抱進大殿裡面,剛放到牀上,師映川卻是醒了,順手攬住連江樓的脖子,慵懶輕笑道:“幹什麼抱我進來……莫非是想做壞事不成……”說着,將脣就口,吻住連江樓,他自從被軟禁在大光明峰,性子就有些陰晴不定,有時不愛說話,自己只管發呆,有時又頗爲暴躁,愛找茬,但有時卻又主動對連江樓親近,感情很好,十分嫵媚動人,眼下他既然願意主動撩撥,曲意逢迎,那簡直就立刻變成了世間一等一的尤物,最能誘惑人的,手段層出不窮,幾乎無所不爲,饒是連江樓這樣的人物,也不免心頭微蕩,縱然知道這是青年有意爲之,來故意拿捏調弄自己的,但也仍是並不厭煩,一時師映川笑吟吟地將手探進連江樓衣襟內,故意不輕不重地捏揉着那深紅的乳首,感覺到那肉粒漸漸堅硬起來,不禁挑眉笑道:“連郎,你這樣的表現,可真不太像是清心寡慾的人呢……”
說着,正欲進一步大肆挑逗,哪知道胸口卻突然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煩惡悶脹之感猛地涌起,幾欲嘔吐,師映川連忙推開連江樓,扭頭對着牀腳放着的痰盂一陣乾嘔,連江樓見狀,立刻去取了水來,讓他漱口,師映川將水吐進痰盂,連江樓便用帕子給他擦了擦嘴,師映川無奈閉目,恨恨摸着肚子,道:“這小東西,一時半刻也不肯讓我舒坦……”正抱怨着,一顆什麼東西被塞進嘴裡,味道酸酸的,略微帶着些甜,師映川睜開眼,只見連江樓手裡拿着一盒醃漬的蜜餞,見他睜眼,就又拈了一顆喂進他嘴裡:“……既是覺得噁心難過,便吃幾顆。”師映川微微蹙眉道:“我以前根本不愛吃這麼酸的蜜餞,都要很甜微酸的纔好,現在卻不得不吃它,真是舌頭都快給漬透了。”抱怨歸抱怨,該吃卻還是得吃的,連江樓見他皺眉的樣子很是可愛,便揉了揉他的頭髮,道:“……再過數月便會好些,你且忍過這段時間就是。”
兩人閒閒說着話,師映川暗中看着連江樓的變化,這一切都在他心底,也都向着他所希望的那樣逐漸改變,師映川內心深處有種異樣的平靜,不起波瀾,他伏在連江樓懷裡,貪婪地汲取那溫暖,卻知道兩人之間在不遠的將來,必有一劫,到時候誰輸誰贏自有天意,從他重新回到斷法宗那一日起,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在連江樓的頭頂上放了一把刀,或許在不知究竟什麼時候,雪亮鋒利的刀子就會毫不猶豫地落下!這是師映川早已決定的事情,也是他最終內心的選擇,那麼一切……只看日後!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地過去,師映川原本還未見明顯隆起的腹部也逐漸開始有了變化,而隨之變化的,還有那原本看似平靜的局勢,如今卻也隱隱暗流洶涌起來,瞬息萬變。
廊下雨水淅瀝,落在花草樹木之上,發出悅耳的輕響,遠遠望去,幾道迴廊交錯,又有重檐朱門,不知幾何,師映川站在硃紅的漆柱旁,只穿着很尋常的青色寬大衣裳,倒是把腹部掩飾得很好,他看着這場小雨,低聲喃喃道:“小樓一夜聽春雨……”青年忽然回頭看向身後的季平琰,問道:“他們還沒走?”季平琰聽了,就是沉默,師映川靜下心來,嘴角就有了冷笑:“真是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青年一隻手慢條斯理地撫齊了耳側的鬢髮,一面看着走廊外的雨絲,臉上滿是譏笑冷漠之色:“這些人啊……當初天下人知道我便是泰元帝轉世,身懷秘密無數,不知有多少人打我的主意,想從我這裡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無非是因爲我後來一身修爲非凡,才震懾宵小,不敢妄動,後來我被囚禁於斷法宗,知情者都清楚我與斷法宗之間的恩怨,知道我是不肯吐露秘密來便宜斷法宗的,但後來得知我有了身孕,只怕我與你師祖就此慢慢和好,將當年泰元帝所擁有的一切都拿出來與宗門分享,如此一來,又豈能坐視一家獨佔好處,自然都要分一杯羹,這樣的大事,縱然想要行事機密,卻又哪裡真掩得住?弄到現在,天下人幾乎都知道我當初在八大宗師一戰之中並未隕落,也未重傷逃走,而是被囚禁於斷法宗,後來又與你師祖成親,到了現在,又有了身孕,人人都知道原來所謂的宗主夫人,就是從前的青元教主、殺人盈野的魔頭師映川!”
季平琰默然,但片刻之後,又忍不住咬住下脣,終於道:“父親,這些明明都是親近之人,可是爲什麼卻連山海大獄祖父那裡,都……”師映川輕笑一聲,手指勾起長子的下巴,道:“我的傻孩子,平日裡關係親近又怎樣,哪怕是血緣至親又怎樣?各大勢力這麼多年以來,確實似乎彼此之間關係融洽,可你不要忘了,數百年前,千年之前,甚至更久,難道它們之間一開始就是一團和氣不成?都是爲了各自的發展相互征戰拓展,只不過後來發現一味爭鬥是不智之舉,到後來只會殃及衆人,誰也不能倖免,因此才逐漸形成和平共處之勢,但這不過是審時度勢之後的最佳選擇,而非出於本心,你自己想想,平時難道它們互相之間就真沒有明爭暗鬥?何況現在有我這個變數,我在其他人眼裡,就是一座價值不可估量的巨大寶庫……而你也要明白,即便是再親近的人,當他們肩負着一門一派一個家族的前途乃至興亡時,他們的選擇也就不能再受個人感情的影響,而必須服從大局,服從理智,去做出最後的決定。”
聽着這些話,季平琰眼神不定,師映川摸了摸他的頭頂,嗤道:“我的傻兒子,你雖然少年老成,但畢竟年紀還太輕,有些事情你還看不透……記住爲父的話,永遠不要完完全全地信任一個人,哪怕是你的至親,是你的最愛,也不可以徹底相信,否則的話,你看看你父親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師映川說罷,微微一笑,他沒有繼續留在這裡,而是自顧自地離開了。
雨聲潺潺,師映川從容在廊間走着,就有兩個侍女緊緊跟上來,十分小心,生怕他稍有差池,一路上畫閣雕棟連綿,廬亭假山錯落有致,或是磅礴,或是雅緻,無一不昭示着宗門千年底蘊,師映川走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終於到了地方,外面有人守着,師映川只是無視,徑自進去,也無人敢攔,一時轉到裡面,室內並不見有伺候的下人,主座上,連江樓一身紫衣很是醒目,師映川從素狍款款步出,一張肌膚如雪的完美面孔上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目光在衆人臉上一一掃視,厲東皇,陰怒蓮,寶相寶花,聶藥龍,向遊宮,李神符……這些人雖並非一宗一派之主,卻都是各方勢力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代表了各自身後的意志,師映川輕嘆道:“都是熟人啊……”此時衆人見到他來,這還是繼八大宗師一戰之後師映川第一次公開露面,那印象中的模樣與眼下所見大有出入,人們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從前那個桀驁威縱的男子,而是一個穿寬鬆青衣,高挑瘦弱的絕色美人,進來的剎那,讓整個室內都明亮起來,見此情景,在座之人不禁神色各異,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與師映川有着千絲萬縷關聯的?幾乎全部都與他或親或友,值此之際見面,各人心中究竟是什麼滋味,真的也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如此心情動盪之下,在座諸人都是武者,不由自主地氣機外溢,師映川如今卻還是普通人,受到這種來自於外界的壓力,頓時呼吸艱難不暢,向後踉蹌而退,下一刻,一隻手已穩穩扶在師映川腰間,連江樓將一縷純淨真氣透過肌膚輸入青年體內,化解了這股無形的壓力,沉聲問着:“……可有傷到?”其他人這才驚覺失態,立刻各自收斂,室內當即恢復如常。
師映川嘴角微扯,對連江樓道:“我沒事。”他長長的睫毛扇動兩下,卻擡得高了些,笑容不改,對衆人道:“各位也用不着商議什麼,當年泰元帝留下的財物,我早已取出,用來壯大青元教,不過我想諸位原本就對這些財貨珍奇並不在意,因爲對於在座諸位身後的宗派而言,真正有價值的卻是泰元帝收集的那些秘籍古卷,乃至他當年自身擁有的……諸多秘法。”
師映川不理會衆人的反應,他嘴角含笑,卻是冷笑,只幽幽說着:“寧天諭乃是千年以來第一人,天下皆知我師映川年紀輕輕便成就宗師之境,若我說完全只是靠我自己,與從前半點無關的話,想必也沒人會信,至於我身上最令人心動的東西,也無非就是這些武學之道上的隱秘,就算對於宗師而言,也是如此,有多少人想從我這裡得到突破五氣朝元之境的秘密呢?應該很多罷……畢竟這纔是對於武者來說,最大的誘惑,我說的可對?”師映川話已至此,卻是輕輕從連江樓的臂彎間脫出身子,冷冷道:“不過呢,我可以告訴你們所有人,我這裡沒有,什麼也沒有,任何人也不可能從我嘴裡弄到半點有用的東西!我的武道之路已經被毀了,此生再無望長生,既然如此,我即便有突破之法,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失去的東西,其他人也別想得到!”青年哈哈而笑,看着面色各異的衆人,傲然挑眉:“雖然我相信在座諸位以及諸位身後之人沒有誰會對我強行逼迫,不過啊,我如今不敢再信人,所以我現在可以對諸位透露一二:若是有人對我逼迫,大不了我便舍了這具軀殼,從頭來過!”
此話一出,人人皆是一怔,既而齊齊變色!在座哪個不是心智機敏之人,立刻就從這句話中隱約猜到了某些東西!但師映川所透露出來的這個秘密委實太過驚人,若是散佈出去,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但偏偏眼前這青年的確乃是泰元帝轉世之身,這是人所共知的,由不得人不信!一時間室內死寂一片,無人出聲,師映川似是倦了,一手撫住微微隆起的泄,軟洋洋道:“看來你們都想到了……不錯,的確就是你們所想的那樣,世人都以爲我最大的秘密是晉升五氣朝元之法,殊不知這只是其次,我最要緊的本事卻是令自己死後保持靈智不失,再次回到這世間,不然你們以爲當初的寧天諭,又是如何轉爲現在的師映川?只不過此事從前我是沒必要說,而現在,卻是不得不說!”
青年娓娓說着足以令任何人都爲之瘋狂的隱秘,眼中冷色流轉:“我可以告訴你們,當年寧天諭雖是入了五氣朝元之境,卻也沒能繼續走下去,仍是終有化爲塵土的一日,自古帝王都追求長生之術,他也不會例外,雖然沒有真正成功,但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門秘法,也算得上是另一種長生之道了!……至於我現在,只是因爲實在不捨得這具堪稱完美的肉身而已,更何況還有其他一些讓我不願意放棄這身體的原因……否則的話,當初在大周戰敗被擒之際,我便早已自我了斷,重新開始罷了!”
他不等衆人消化這個驚天秘聞,只莞爾一笑,向外面走去,只是那笑容卻說不出地森冷幽深,瘮人心神:“誰若逼迫我,待我日後換過一個身份,捲土重來之際,自會……向其討還!”
這番話可以說是九真一虛,師映川說完,便決然而去,外面雨勢漸稀,他腳下不停,回到千蓮殿,一手重重捶在堅實的殿柱上,表情木然,方纔那些話他並不是一時頭腦發熱說出來的,而是經過深思熟慮,都是有着用意,此時師映川漆黑的眼睛裡如有冰霜寒雪籠罩,他淡淡道:“好啊,真的很好,這些都是我從前熟悉的人啊,親人,朋友,長輩……”他微微仰起頭,吐出一口積鬱了很久的濁氣,嘴角忽然又浮現出非常古怪的笑色,似是自言自語:“不過呢,我也理解他們,因爲如果是我處在和他們類似的角度上,我也是會這樣做的,所以說,這種事根本分不出什麼對錯,甚至也談不上什麼仇恨,有的只是道不同不相爲謀這一句而已……不,不對,我發現最貼切的還是那一句話,果然道盡了其中應有之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師映川緩緩坐下,忽然間又好象變得心平氣和起來,他給自己倒了水,喝上一口,用手緩緩撫着已經微隆的泄,隨着胎兒逐漸成長,他在練那《血嬰經》時,也偶爾會有不忍之心,但這個孩子原本就註定在離開母體之後無法活下去,只有這麼一想,才覺得好受些,他閉眼靜思,卻對寧天諭道:“你說,等我們報了仇之後,還要怎麼做?”寧天諭似乎有些意外於青年會忽然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一時間竟是沒有馬上回答,師映川笑了笑,道:“看來你也不知道,對罷?”
他沒有再說什麼,起身去牀上睡了,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師映川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被人摟在懷中,連江樓手裡端一碗安胎藥,正慢慢往他嘴裡喂,室中燈火明亮,已是晚間了,師映川皺眉喝盡了藥,這才舒了一口氣,他擡眼看着連江樓,道:“事情都解決了?”
連江樓只是淡淡‘嗯’了一聲,沒有多談,師映川看着他,突然道:“我之前對衆人說的那些話,你怎麼看?”連江樓聞言,微揚了眉:“這很重要?”師映川嘿然:“你相信我當時所說的麼?死後保持靈智不失,重新再生爲人……”其實師映川這話倒不是騙人,只不過他故意將意思混淆罷了,他以秘法可以附身在剛剛死去的屍體上,這不的確就是所謂的‘靈智不失,重新再生爲人’麼?只不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想到轉世重生上面去了,畢竟這纔是人類的正常思維走向,任何一個正常人,又有哪個能想到師映川是借屍還魂?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連江樓的表現與平時一樣,仍是波瀾不驚,師映川也不理會,只冷笑道:“不管怎麼說,這會幫我免去很多麻煩,任誰想要動我,都要好好掂量,不管是對我的話究竟信還是懷疑,作爲一個有理智的人,都會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師映川說着,再不說此事,只喚人送水進來,準備沐浴,一時熱水兌好,師映川來到屏風後,他脫了衣裳,露出雪白的身子,腹部那裡有鮮紅色的妖異花紋,看起來有點像是一朵怪異的花,大約有半個腹部大小,鮮紅如火的顏色配着絕白的肌膚,美極妖極,侍人可以藉此判斷是否正式結胎,以及胎兒的情況,一旦出了問題,花紋顏色就會改變,若花紋完全消失,就說明胎死腹中,對此師映川並不陌生,因爲當年季玄嬰就是這樣。
連江樓這時也過來,將師映川抱進浴桶,師映川平生被嬌奴美婢服侍慣了,但自從懷孕之後,身體開始有變化,就不再讓侍女伺候洗澡,不讓外人瞧見他變樣的身子,於是這些貼身瑣事就都由連江樓一手包辦,一時青年閉着眼泡在熱水裡,似睡非睡的樣子,周圍是氤氳水霧,懶懶任對方替自己洗澡,連江樓這些時日親手照顧他已經慣了,動作很是嫺熟利索,明亮而柔和的燈光中,師映川肌膚被水氣熱霧蒸成淡粉色,極是妍麗,遠勝春曉之花,不知是不是泡在熱水裡有些不耐的緣故,還是因爲近來的事情令他心情不好,師映川忽然開口冷笑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如今鬧得世人都知道我沒死,被囚在這裡,而那所謂的宗正夫人也是我,卻不知道旁人都是怎麼想的我?以美色·誘惑一宗之主?被自己曾經的師尊收爲禁臠?還是……”剩下半截話嚥住,語氣不掩譏諷:“這陣子你想必也有些煩心罷?這麼多人施壓……嘿,誰要你好心,從前與旁人聯手害我,現在卻護着我,這算什麼事?”
連江樓知道他這樣的懷孕之人難免脾氣忽好忽壞,喜怒不定,因此任他說着,自己只是不接話就是了,一時洗罷,將青年抱出來擦乾長髮和身體,換上乾淨內衣,師映川泛着桃花色的肌膚自半敞的領口露出,好似雲蒸霞蔚一般,換作別的男人,見了這場面定然就是心頭滾燙,再把持不住,但連江樓的目光中卻不見熾熱和情·欲之色,他安置師映川睡下,自己只在牀上打坐,師映川一覺醒來,發現男人仍是一動不動在入定,帳中光線朦朧,勾勒出男人極具陽剛味道的輪廓,師映川喉頭動了動,他坐起來,眼裡不復那等或調笑或冷漠的樣子,只癡癡看着對方,似有出神之意,片刻,師映川緩緩抱住連江樓,吻上對方的脣,連江樓睜開眼,扶住師映川腰身,小心地將他放倒在牀上,師映川微張了紅潤的脣,身體放軟,示意對方的舌可以**,他眼中有瀲灩水光,被連江樓吻得很是舒服,口鼻間不時發出‘咿唔’之聲,如此媚態,非‘禍水’二字不能形容其萬一,一時連江樓離開青年越發鮮妍的脣,注視着青年道:“……近日你心情不好,我要如何做,會令你覺得好些。”
師映川微偏了頭,道:“是麼……”他忽然看向連江樓英俊的臉孔,緩緩說着:“既然如此,你就帶我去你當初挖到那兩具合葬屍首的地方罷……泰元帝曾經的皇宮遺址。”
……
剛剛入夏,天氣還不至於炎熱,一輛馬車深入林間古道,有人掀開車窗簾子向外看,鳳目清清,眸光如波,道:“什麼時候能見到有水的地方?我要洗把臉。”正在外面駕駛着馬車的連江樓微眯雙目,簡潔道:“再有半刻鐘左右。”果然,不多時前方就出現了大片開闊空地,一處清澈湖泊就在其間,周圍綠草茵茵,花木葳蕤,師映川下了車,走到湖邊,他蹲下來,用手掬水,感受到那清涼,不禁臉上露出笑容,道:“這水很涼快……”
剛說了這一句,突然間猛地只聽‘嘩啦’一聲,一道灰影從水底直躥出來,直取青年頭面,快如閃電,卻不防堪堪就要咬上之際,一線青朦朦的淡光劃過,那灰影頓時化爲一蓬血雨,卻沒能沾染到青年的身體半點,只染紅了青年面前的一片湖水,不遠處連江樓收回手,道:“……湖中有食肉怪魚,性情兇悍,當心些。”師映川不以爲然,絲毫沒有因爲剛纔的事情有所變色,只輕笑道:“不是還有你在嗎,我又怕得什麼?”說着,走開幾步,遠離那處被血肉弄污的湖水,換了個位置蹲下來,將衣袖挽起,掬水洗着手。
這裡是方圓數十里唯一的水源,因此時常有過往之人會來此處,就當師映川在湖邊梳洗之際,一支十數人的打獵隊伍也來到了附近,正看見剛剛洗完手臉的師映川蹲在湖邊,將有點鬆散的頭髮打開,以五指作梳,慢慢梳理着一頭如墨青絲,挽起的袖子露出晶瑩如雪的一段手臂,略梳了幾下,既而緩緩站起身來,就將華麗無匹的長髮熟練一綰,用簪子固住,這一系列動作並不見嫵媚之態,只是利索罷了,但落在這些旁觀者眼中,卻只覺得那高挑瘦削的‘女子’真真風姿絕世,有若姑射仙子一般,那一身青衣翩翩,直如一隻風中青蝶,一羣人騎在馬背上呆呆看着,心神已爲之盡奪,心中只是翻滾着一個念頭:人間哪有這等絕色,莫非是山間精怪不成?
此時師映川也已經看見了這羣不速之客,他望了一眼,看對方的樣子以及爲首男子的裝束,應該是尋常世家子弟帶人出來打獵,便不在意地重新蹲下來,將放在一旁的水囊浸進湖中,灌滿清涼的湖水,這個時候,一羣人已回過神,那爲首的年輕男子猛地一拉繮繩,急不可耐地催促座下馬匹快速向這邊走來,師映川灌完水,看到那年輕人與其身後衆人異常明亮的眼睛,以及那一雙雙眼中的熾熱和迷醉,乃至邪念,心中就涌起一股憎惡之意,他忽然轉向不遠處正給馬匹飲水的連江樓,一雙宛轉有情的眼睛彷彿盈滿了春水,嘴角微微上翹,悠然道:“……連郎,我不喜歡旁人這樣看我,把他們的眼睛挖掉好不好?”師映川平生手中人命何止萬千,殺人於他而言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更何況他現在身懷有孕,脾氣變得比從前還要古怪難抑!
他這一笑,霎時間絕豔容色有若桃花遍開,令人只覺得呼吸和心跳都在這一瞬間驀然滯止了,但所說的話卻是狠毒血腥到了極處,那羣人聽了這話,登時一怔,這時連江樓已聞言轉過身來,只淡淡道:“……好。”話音未落,遠處衆人瞬間就覺得雙眼劇痛,不少人紛紛滾下馬來,在草地上瘋狂翻滾,捂住血淋淋的雙眼大聲慘嚎,好在這些人神志還算清醒,知道今日是遇見了殺人不眨眼的人物,惟恐多耽擱片刻就會惹出殺身之禍,不過一會兒的工夫,這些被刺瞎雙眼的人就連滾帶爬地互相摸索着攙扶在一起,跌跌撞撞地逃散了。
穿着青色絲履的雙足緩緩踩過地面,師映川蹲下來,一根潔白勝雪的手指在草葉間碰了碰,便將濺在上面的血沾了一點在指尖上,隨後在脣上輕輕一抹,頓時脣上就是一點殷殷猩紅,比胭脂更勝,師映川對連江樓微笑道:“我喜歡這個味道呢……我們的孩兒也很喜歡。”陽光下,師映川黑亮的長髮閃動着柔和的光澤,笑容更是柔美,清亮懾人的眸子略顯朦朧,脣上一點猩紅醒目無比,是妖異之美,這一幕令連江樓有瞬間的微微失神,師映川卻只是眯眼擡頭,望向天際,彷彿自言自語地道:“皇宮……應該快到了罷……”
接下來又過了數日,兩人一路乘着馬車,終於來到了曾經的泰元帝耗費人力物力無數才建造而成的皇宮的舊址,那曾經巍峨雄偉的宮城經過如許漫長的歲月,早已經湮滅在塵土和花木之間,只有那零星兀立的一些殘跡,還仍然殘留着昔日的些許風光。
綠色的苔痕覆在巨大的石階上,偶然可見有石柱高高矗立,無聲地訴說着千年之前的威嚴與榮光,師映川下了馬車,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時雙手抱胸,微微歪着頭,脣邊有什麼東西在變化,然後漸漸堆得濃了,突然間就笑了起來,有若一位君王審視着自己失而復得的領土,笑得猖介且狷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