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除了北方大地震,以及南方略有洪水,再無別的重大災害,整體看來甚至可稱風調雨順。
一行二十餘人,從府州南下。
領隊送親者叫折知常,乃是折彥質的嫡子,今年纔剛滿十六歲。
他是折家新一代的希望,從小跟隨名家求學,是當做文官來培養的。
歷史上,折家的老窩被金國佔領,爲保住族人性命,折家軍主力選擇降金。同時又兩頭押注,一支族人追隨趙構南下,折知常便去了南宋做文官,與朱熹、范成大、楊萬里以及岳飛之子嶽霖都是好友。
“四姐,前面就是郿縣了。”折知常一身文士打扮,卻騎着駿馬,腰懸長劍,得勝鉤上還掛着長槍。
折豔繡掀開車簾瞅了瞅,直接把車簾掛上,抱怨道:“今年夏天真熱,悶在車裡難受得很,還不如一路騎馬爽快。”
折知常說:“朱先生乃當世大儒,送親路上怎可騎馬?太不成體統了。”
折豔繡吐槽道:“折家女兒向來騎馬,輪到我便不成。家裡就不該送你去讀書,小小年紀都快變成老學究了。”
“總得守些規矩,”折知常笑道,“同樣是將門,種家讀的書多,便更受朝廷重用。咱折家也不能只握刀把子,也該有人握握筆桿子了。”
折豔繡說道:“那些詩書,我卻讀不來,一讀就打瞌睡,還是舞槍耍棒來得自在。”
折知常頭疼道:“別的詩書可以不讀,朱先生的《大學章句》、《中庸章句》卻得好生學學。嫁過去之後,朱先生若是談起學問,一問三不知就太給折家丟臉了。”
折豔繡好笑道:“他一個造反打仗的,學問做得再好,還能說服皇帝讓位不成?”
姐弟倆帶着隨從,在郿縣遞鋪下榻。
也不說是去跟朱賊結親,只說要去探親訪友,畢竟宋徽宗不同意賜婚。
休息一日,順着河道而行。
卻有一條官船後來居上,很快就超過他們。
車船先後經過五丈原,來到斜谷關外。
種家有皇帝賜婚,排場要大得多,送親隊伍足有二百餘人,還帶着大量的嫁妝前往漢中。
相較於折豔繡的灑脫,種妙蘊就顯得有些悲苦,彷彿自己將被送去賊窩做壓寨夫人。
種家先到,折家後至,在斜谷過夜之後,被安排結伴而行。
“拜見兄長!”折知常作揖行禮。
負責送親的種彥岑,作揖回禮道:“不料又遇到子明賢弟折家也被陛下賜婚了嗎?”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讓折知常着實有些尷尬:“俺家四姐與朱先生情投意合,長輩不願見到有情人不成眷屬。”
種彥岑抿嘴一笑,透出譏諷之意。
兩家都坐船南下,但很快就要棄船登岸、翻山越嶺。
折豔繡無聊透頂,得知種家女也在船上,便腰懸寶劍跑去尋其聊天。
“我叫折豔繡,今年十七歲,”折豔繡大大咧咧問,“你是姐姐還是妹妹?”
種妙蘊屈身行禮:“見過姐姐。”
折豔繡笑道:“妹妹怎愁眉不展的?我聽說朱成功文武雙全,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兒。可惜你我是嫁去做妾,否則也算尋到了良配。”
種妙蘊尷尬應對:“小妹並非不樂意,只是遠離家鄉思念親人。”
折豔繡說道:“看伱的樣子,應該是飽讀詩書的。他那勞什子《大學章句》,我卻讀不進去,今後談到學問,妹妹且幫我應付一下。”
“若能幫忙,一定不藏私。”種妙蘊說。
種家雖是將門世家,但祖宅卻在洛陽,世世代代文武雙修,第一代種家將本就是大儒轉的武職。
種妙蘊跟父兄一樣自小修習關洛之學。
朱銘的學問跟洛學極爲近似,因爲大量抄襲自朱熹。但洛學的那些大儒,反而對朱銘詆譭最深,因爲朱銘還採用了部分王安石的觀點,他們認爲朱銘的學問篡改洛學精要。
特別是朱銘造反之後,道用學更是被斥爲忤逆之學。
種妙蘊聽多了詆譭之言,難免受這種思想影響,覺得朱銘不是什麼好人。
兩女聊天,風馬牛不相及,完全沒有共同話題。
但折豔繡大大咧咧的,也沒讓種妙蘊感覺討厭,基本就是前者在說,後者有一句沒一句附和。
過了可行船的區域,衆人開始步行。
折豔繡精神奕奕,翻山越嶺不在話下,還不時驚歎褒斜道的險峻,感慨說難怪西軍會吃敗仗。
種妙蘊卻暗暗叫苦,她見折豔繡自己行走,難免生出較勁的心思也徒步跟隨隊伍前行。只爬了一段山路,便累得氣喘吁吁,嬌嫩的小腳都起水泡了,但她自有一股韌勁在,怎也不肯輸給對方,拖着疲憊之軀忍痛趕路。
“七妹還是坐竹輿更好,這纔剛開始呢。”種彥岑勸道。
種妙蘊看着健步如飛的折豔繡,咬牙搖頭拒絕:“不能落了種家顏面,輸給誰也不可輸給折家。”
走完一天,傍晚休息,種妙蘊感覺自己全身骨頭都要散架了。
她悄悄躲起來,讓兄長爲自己挑破腳底的水泡,再敷上藥膏用布匹進行包紮。
翌日醒來,種妙蘊還想逞強,結果兩條大腿肌肉痠痛。每走一步都是煎熬,走着走着就開始抽筋,只得無奈坐上滑竿小心前行。
李彥仙、閻平跟隨買馬隊回漢中,卻是漸漸追上他們,被送親隊伍堵在棧道上。
“前方人馬,就連行李都披紅掛綵,難不成是千里送親的?”李彥仙打聽道。
買馬官也很好奇,親自前去打聽,回來解釋說:“是種氏女和折氏女,前往漢中嫁給大元帥。”
李彥仙聞言不由驚駭,跟閻平面面相覷。
種家和折家,居然都跟朱銘聯姻,今後西軍還怎麼去漢中打仗?
閻平問道:“種家和折家,就不怕觸怒皇帝?”
買馬官笑道:“正是宋國皇帝賜婚的。”
閻平撓撓頭:“這卻稀奇得很,皇帝是怎想的?”
買馬官說:“去年和談之時,義軍距離東京只剩二百餘里,提出什麼要求皇帝敢不答應?”
李彥仙暗暗搖頭,東京那個皇帝實在太荒唐了。
他們仲夏纔到漢中,山河堰一期已經竣工,從褒城縣到漢中府城,無數土地獲得灌溉,許多旱地也因此變成水田。
入眼所見,遍地金黃,到處是正在收割的稻田。
種彥岑看得震驚無比,從五丈原到漢中府城,沿途就沒見過流民,只有無數迎接豐收的百姓。
今年陝西也沒遇到災害,同樣屬於豐年。
但朝廷派西軍去河北剿賊,徵募了太多士兵作戰,還徵募大量民夫運糧,難免對農業生產造成影響。
剿賊所徵的苛捐雜稅也讓陝西百姓難以招架,豐年依舊有許多流民逃荒。
“便是東南沃土,也不過如此吧?”折知常同樣震驚無比,這得收穫多少糧食啊。
李彥仙卻低聲對閻平說:“果然如那買馬官所言,朱家父子推行善政,漢中百姓富足得很。若讓朱氏得了天下,或許邊地也能富足,邊疆男兒不用再那般困苦。”
歷史上的李彥仙,靖康元年募兵勤王,以布衣之身帶兵三千進京。
當時李綱奉命宣撫兩河,雖然堅決主戰,但其軍事佈置很辣眼睛。李彥仙看不下去,上疏彈劾李綱不知兵,結果被朝廷下令逮捕。
李彥仙這才用假名行世,跑去投靠种師中。
結果种師中被文官坑死,李彥仙在戰前就勸阻範致虛,反而被革職調離。後來各軍皆潰,李彥仙只帶着幾人來到陝州,卻用行動號召陝州百姓死守。
他率領一羣收攏來的潰兵,以及臨時募集的鄉勇,一個月內攻下金人五十餘座營寨,奪取戰馬三百多匹,甚至收復金人佔領的陝州城。
繼而,李彥仙主動北上,一路反殺到太原,沿途收復六座縣城,在蒲州跟金兵反覆拉鋸。
真正是難以想象,一個被罷職的隴西豪俠,在陝州人生地不熟,卻能讓無數潰兵和當地百姓奮死作戰。還敢帶兵搞大反攻,遇到敵軍主力來援,他還能帶着一羣雜牌士兵從容撤走。
一介布衣,純靠戰功,就此當上陝州知州兼安撫使,趙構還派人送去錦袍玉帶和長槍寶劍。
可惜,朝堂爭鬥夾雜着軍中派系之爭,導致李彥仙在陝州孤立無援。
即便李彥仙獨自作戰,沒有任何援軍來救,依然殺得金將烏魯撒拔丟盔卸甲。接着又伏擊完顏婁室,差點把完顏婁室給生擒。
金國那邊徹底怒了,完顏婁室與降金的折可求,合兵十萬來攻打陝州。
李彥仙派遣死士出城,焚燬金兵攻城器械,嚇得金兵後退數裡紮營。
當時城中糧食斷絕,只剩一些豆子。李彥仙讓士兵吃豆,他自己喝煮豆的湯汁。
完顏婁室派人勸降,承諾讓李彥仙做河南兵馬元帥,李彥仙直接把勸降使者給斬了。
從冬天守到春天,陝州糧食斷絕,士兵餓着肚子作戰。城池被攻破,李彥仙又率兵巷戰,左臂幾乎被砍斷,全身被射得如同刺蝟。
在他的感召下,老弱婦孺都爬上屋頂,掀起瓦片砸街上的金兵。
李彥仙帶着殘兵突圍成功,聽說完顏婁室下令屠城,認爲是自己害了全城百姓,於是也投河自盡追隨陝州百姓而去。
他在堅守陝州的時候,爲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專門把家人從隴西接來。全家也因此被金兵屠殺,只剩一個弟弟和兒子倖免於難,麾下部將皆戰死而沒有逃跑之人。
李彥仙效忠的是大宋朝廷嗎?
恐怕不是。
大宋跟西夏、遼國作戰,李彥仙始終不願從軍,因爲他知道西軍有多爛。
直至金兵南下,他才募兵勤王。
也因爲這種出身和履歷,李彥仙混不進宋軍的圈子,沒有一個將領願意救援他。對於大宋軍隊來說,他始終是個圈外人,跟文官武將都尿不到一個壺裡。
只有張浚賞識他!
張浚後來殺曲端,可能跟李彥仙有很大關係。因爲曲端的軍隊,當時離陝州最近,卻坐視李彥仙困守孤城見死不救。
此時此刻,自從李彥仙來到漢中,他臉上的笑容就一直沒減過。
漢中太好了,到處都是豐收的良田,便是鄉下也看不到逃荒的百姓。
李彥仙、閻平兩人,被領去拜見朱國祥,他見面就問:“朱相公何時發兵陝西?只要在下回到隴西,立即便可募兵數千響應,皆勇壯效死之猛士!”
可惜朱國祥不熟悉歷史,完全沒聽說過李彥仙的大名,答覆道:“吾不知兵事,你可前去襄陽,在吾兒賬下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