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食肆。
食肆很狹小,沒有院牆,屋門敞開,裡外都有位置。
鄭道謙就坐在最裡頭,點了份蓴羹,鱸魚膾,又要了酥,吃得津津有味。
屋內也就他這麼一個食客。
那小廝就站在鄭道謙的身邊,點頭哈腰的說着些奉承話,激動的連着搓自己身上的衣裳。
這可是大客。
門外再次閃過人影,小廝更加開心,急忙上去迎接。
可進來的卻是一個經典的組合。
一個持着文書的吏,身後兩個刀卒。
小廝臉上的笑容一凝,卻還是壯起膽子,“食客且坐.”
小吏揮了揮手,“我不是什麼食客。”
他翻看着手裡的文書,找到了對方的消息,“馬六平,是你嗎?”
“是我.”
“嗯,恭賀你,今年成人了,對吧?”
小廝哆嗦了一下,擦了擦手,“是的。”
“嗯,我們是來給你授田的,既是成人,就按着規定,分發授田,從今日起,你便授田四十畝。”
“秋後交稅,入役,勿要忘了。”
小吏說完,轉身就要走,那小廝急忙擋在了他們的面前,“上吏,這授發的耕地在何處?”
“哦,當下耕地緊張,還沒有足夠的耕地給你發,一旦齊全,即刻就給你發,不要着急。”
小廝滿頭大汗,“上吏,如今是春種啊,若是錯過了,再次授發,那今年這糧稅”
小吏很是生氣,“官府給你授田,你不想着感謝,還想催促我們?”
“當下耕地確實不夠,伱就先等着就是了,我這都記下你的四十畝耕地了,官府還能一直不發給你嗎?”
“讓開!讓開!”
小吏推開了面前的後生,領着衆人走向了下一戶人家。
小廝就這麼茫然的目送着對方離開,也不說話,垂頭喪氣的回到了屋內,埋頭開始清掃。
鄭道謙輕輕撫摸着肚子,“飯不錯。”
小廝這才急忙走上前,臉上再次擠出笑容來,只是比方纔要難了許多,“公吃好了就是,我再送您些韭,春時吃着最好.”
鄭道謙若有深意的看着他,問道:“我聽他們說要授田了,怎麼你一點都不開心呢?”
“四十畝耕田啊,多好。”
小廝苦笑着,“食客富貴人家,自然是不知這其中的道理.說是授田,他拿筆一寫,我就有了四十畝耕地,交稅要繳四十畝的,可這耕地,就怕是見不着影了。”
“我阿爺還活着的時候,全家名下共計有一百二十畝耕地,大富大貴,可我到現在都不曾見過那耕地嘞.”
“過去還都是說十畝,二十畝,現在可好,一張嘴就是四十畝,再這樣下去,過個十餘年,怕不是家家戶戶都是千畝萬畝,天下大治,這房頂上都得長耕地嘍~~”
鄭道謙被他這番話逗得笑了起來。
他又從懷裡多拿出了些錢,放在了一旁。
小廝大喜,連忙感謝。
一路將他送到了門口,又多送了些東西。
鄭道謙就這麼提着飯菜,走在路上,正要四處觀望一二,就看到有幾個騎士急匆匆的飛奔而來,停在了他的面前。
“鄭君!!國公正在找您呢!”
鄭道謙來到了楊忠的府邸,他是最晚到來的那一個,他們也並沒有等着鄭道謙,早已開始商談了。
鄭道謙趕忙向楊忠請罪,楊忠示意他坐在一旁,繼續說起要事來。
楊忠此刻所商談的,乃是攻取永豐的事情。
李穆就坐在他的身邊,兩人皺着眉頭,低聲說着戰事,大家的臉色都很難看。
鄭道謙看了看周圍,看向了左側的高阿那肱,低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高阿那肱瞥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他。
鄭道謙也不生氣,又扭頭看向了另一邊的慕容延。
“出了什麼事?”
慕容延看着在上頭商談大事的楊忠跟李穆,壓低了聲音,解釋道:“給國公封賞太傅,留在朝中的封賞結果作罷了。”
“啊??不封賞了??爲什麼啊?剛回長安的時候,不是說重重有賞嗎?”
“改封賞了。”
“授了國公涇豳靈雲鹽顯六州大都督,涇州總管”
鄭道謙滿臉的不可思議,“又派往地方?光封個六州大都督有什麼用?那些人又不能隨意處置,又不聽話”
“誰說不是呢?”
“爲何要改封啊?”
慕容延露出了個你知道的表情,“這還用問?”
鄭道謙恍然大悟,無奈的嘆息了一聲,“同爲國公,何須如此啊?”
慕容延又低聲說道:“還有呢,將軍那強攻劉桃子的想法被否決了”
“否決了?”
“是啊,將軍幾次上書,宇文護很是憤怒,就直接下令說:若是要提前討伐,那就你自己去討伐。”
“他令將軍在七月出兵,夥同突厥人,攻打永豐。”
鄭道謙這才鬆了一口氣,“至少允許我們出兵了,我們自己去打也好啊,宇文護派去的那些人,我看沒一個能打的,提前出兵,不給對方收糧的機會.”
“給了三千人啊!!!”
“多少??”
“三千步騎,說讓我們領着三千步騎跟突厥人去攻打劉桃子你說這他媽的是去奪永豐還是去送死?”
鄭道謙都驚呆了。
這次還真不是表演出來的,是真的驚呆了。
他第一個反應是宇文護終於瘋掉了。
這句話透露出的信息實在太大了。
第一個就是主攻方向不在恆朔,也就是說,宇文護領着大軍是要直接從南邊開打的。
第二個,楊忠不在主攻的隊伍裡頭。
若是楊忠七八月份在邊塞,那十月的時候他根本不可能趕到南邊戰場參與作戰。
第三個,宇文護這是想要殺掉楊忠啊。
幾千人去打我家劉將軍?打個姚雄都未必能打得過!
而無論是哪個信息,對鄭道謙來說.天大的好事啊!!
感謝晉國公的大恩大德,要是能成功幹掉楊忠和韋孝寬,恆朔百姓可以爲你立個廟什麼的
“你們在說什麼?!”
楊忠忽然看向了這邊,大聲問道。
鄭道謙一個激靈,急忙清醒,他站起身來,滿臉的驚恐,“國公,我們要以幾千人去攻打小蒼頭嗎??”
楊忠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高阿那肱瞥了他一眼,眼裡很是不屑。
他很厭惡這個主動賣國的小人,在跟了楊忠之後,這小人四處奉承走動,結交了好多朋友,他們一同來排擠自己,使自己得不到什麼重用。
此刻,是該表現的時候了!
他猛地站起身來,朝着楊忠拱手,“將軍,我願爲前鋒!!”
慕容延等人面露不悅,都轉過頭去。
楊忠緩緩說道:“將軍勇武可嘉。”
隨後就沒有理會他,卻是看向了鄭道謙,“鄭君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國公,萬萬不可啊!”
“那小蒼頭雖然可恨,可他麾下精兵強將,這不是幾千人就能對付的,至於那些突厥人,他們向來是有利就衝,無利就走,根本不會死戰”
楊忠長嘆了一聲,“大家且都離開吧,鄭君留下。”
衆人紛紛起身告辭離開,高阿那肱走到了門口,狠狠的瞪了一眼鄭道謙,咬牙切齒的離開了。
鄭道謙坐在了楊忠的身邊,楊忠問道:“君在鄴城,有沒有什麼朋友?”
“朋友許多,國公不知有什麼吩咐?”
“當下的局勢,除非是劉桃子跟齊人的廟堂撕破臉,否則真的沒有什麼辦法了,我想知道,有沒有什麼辦法刺殺劉桃枝.或者是刺殺別人,嫁禍給劉桃枝也可以”
鄭道謙聽着他的話,忽正色。“國公,依我看,當下的局勢,問題早已不在劉桃子身上了。”
“哦?”
“那是何處的問題?”
“是晉國公宇文護的問題。”
鄭道謙嚴肅的說道:“國公,這人並非是什麼賢明有才能的人,爲人好妒無能,沽名釣譽,無恥至極!”
“只要這個人還在,我們怎麼都無法擊敗劉桃子。”
“以當下的局勢,想要擊敗劉桃子,不是要殺劉桃枝,而是要殺宇文護!”
楊忠大驚,他憤怒的抓住了鄭道謙的手臂,鄭道謙被他捏的極疼,楊忠怒目圓睜,整個人看起來猶如發怒的猛虎,“你在胡說什麼?!”
“國公!難道我說的不是真的嗎?”
“有宇文護在,您要怎麼去擊敗劉桃子呢?”
“便是擊敗了劉桃子,又有什麼用呢?難道您沒看到樑國公的下場?”
“這次主攻,他分明是不願意帶上您去的,還讓您以幾千人去送死,若是您沒打過,要被問罪,若是打過了那回來也一定會死!”
“國公乃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宇文護倒行逆施,國內不知有多少人都想要殺了他!”
“國公何不先出手,殺了他呢?我願意爲國公出謀劃策!我們可以聯繫國內那些忠直之士,如韋孝寬,侯莫陳瓊,宇文憲.國內這些能征善戰的將領們,都是願意除掉宇文護的!”
“只要我們聯合他們,陳其不意,殺掉宇文護,一切都能成功!!”
鄭道謙整個人都正氣凜然,臉色通紅,神色激動。
有那麼一刻,楊忠也心動了。
宇文護這些年裡的戰績不錯,他殺掉的大周名將比齊人殺掉的都要多。
人人自危。
而他提拔重用的那些廢物們,將大周弄得烏煙瘴氣,一塌糊塗。
他的那些兒子們各個都是窮兇極惡,除卻宇文會,就沒幾個正常人。
劉勇那樣的蠢物,丟掉了永豐鎮,竟然沒有受到責罰,還他媽的官復原職,繼續去對抗劉桃子去了。
想到這些,楊忠是真的想將宇文護給剁碎了。
可是宇文護並非是孤身一人。
這麼多年排斥異己,安插親信,宇文護的勢力早已變得無法撼動,哪裡那麼好殺?
若是事情沒有成功,一波送走了那些反抗他的大將,那大周就是真的完蛋了。
楊忠緩緩讓自己平靜下來。
“這樣的事情,往後再也不要說了。”
“我對晉國公,忠心耿耿.”
鄭道謙失望的低下頭來,沒有說話。
楊忠那些想要詢問他的話,此刻也徹底問不出,他低聲說道:“也不必這麼擔心,我所想的,只是最壞的情況。”
“邊塞的氣候即便好轉,這糧食生長出來也需要時日.”
“至於練兵,想要練出與我們抗衡的軍隊,最少也要個一兩年吧,哪裡能那麼快呢.”
劉,燕州,昌平郡。
下口大校場。
“殺!!!”
士卒們的喊殺聲衝破天際。
暴顯騎着高頭大馬,姚雄跟在他的身後,兩人正在諸多大營裡巡視。
下口是暴顯如今操練幽燕兵的場地。
下口附近的校場極多,有超出兩萬人在這裡接受軍事訓練,規模極大,四周的道路都被戒嚴,不許他人輕易靠近。
暴顯就在諸多大營之前經過,窺探着裡頭的操練情況。
“張弛有度,緩緩提升。”
“得讓他們自己感受到提升步步提升難度,增加他們的信心。”
“將士們要先相信自己的勇武,相信自己的本事,纔不會懼怕對手。”
“你的操練力度太大,容易讓士卒們喪失信心,這是不對的。”
暴顯邊走邊說,姚雄記得很是認真,生怕對方下一刻就開始提問。
“總說什麼國人強漢人弱,說邊地強腹地弱,說來說去,都是扯淡,都是一樣的人,誰吃的更好,誰接受的訓練更多,誰的武器更好,誰的士氣更高,誰就更厲害”
“挑選軍官的時候,勿要以地區來區分,只要體格健壯,不太蠢笨,有勇氣,就能慢慢教導.”
暴顯正說着,遠處有一行騎兵飛奔而來,打斷了他的教學。
爲首者趕忙說道:“大將軍,主公所派來的士卒們已經到了”
暴顯有些不悅,“不是說了讓你去領着他們去南營那邊駐紮操練嗎?還過來稟告什麼?”
那軍官嚥了咽口水,臉色有些尷尬,“大將軍,我覺得還是您去看看他們,不像是一般的士卒。”
“親兵?”
暴顯問道。
軍官滿臉的錯愕。
暴顯不問了,就命令他代替自己繼續巡視,叫上了姚雄,就朝着官道衝了出去。
他們走出了校場,又行了十餘里,終於來到了那臨時的駐紮地。
走下了山坡,就看到了列陣以待的士卒們。
共計有近千人,此刻披着甲,手持利器,列了一個方形陣。
那陣型整整齊齊,從某些特定方向去看,甚至能看到一條直線。
他們神色肅穆,目視前方,身材魁梧,一動不動。
暴顯猛地勒馬,驚愕的看着面前這些人,他打量了許久,喃喃道:“百保?”
他隨後又看了這些人的髮型和鬍鬚。
“勇士.”
姚雄此刻目瞪口呆的站在暴顯身後,他不是沒見過百保級別的精銳,只是沒見過這麼多的。
軍官看到了暴顯,此刻快步走過來,行禮拜見。
“勇士校尉蓋長功,拜見車騎大將軍!!”
“還真是勇士營啊劉桃枝來邊塞了?”
“回大將軍,我們被胡長仁裁免,故而前來邊塞投奔衛將軍!”
“那你們來我這裡做什麼??”
“奉衛將軍之令,前來與幽燕兵合軍。”
暴顯的嘴脣抖動了片刻,忽罵道:“暴殄天物啊!”
劉桃子先前就給暴顯說過,要派一些人來幽燕兵裡擔任軍官,以老兵帶新兵,這也算是傳統了,暴顯並沒有在意。
可他沒想到,對方派來的軍官,竟是與百保齊名的勇士。
這些人都是百裡挑一的猛士,接受過全面的軍事訓練,接受過基礎的騎兵軍官訓練,基本上這些人都可以當幢主來用,可當下幽燕兵只有不到兩萬,要將他們分散下去,只怕大多都只能當什長或隊長想到這裡,暴老將軍就有些心痛!!豈能如此奢侈啊?!
姚雄此刻緩緩走上前來,低聲說道:“老將軍,我看這些人頗爲桀驁不馴.應當是不好管理的,不如都給我,讓我來管吧,也省得老將軍操心.”
暴顯瞥了這東西一眼,沒有理會他。
他再次看向面前這支勇士,忽感受到了一股壓力。
衛將軍這是來真的,他說讓自己幫忙操練出一支天下無敵的強兵出來,這不是在說笑,他是真的想這麼做若是不看重,絕對不可能讓這種級別的甲士來當小軍官。
暴顯擡起頭來,“你現在就領兵前往南營,休整兩日,等候我的軍令!”
“唯!!”
那蓋校尉領着衆人跟隨暴顯帶來的一位騎士離開了此處。
姚雄看着他們離去,眼裡滿是渴望。
要是將這些軍隊交給自己來指揮,自己敢去打楊忠!
“別發呆了.好好操練。”
“有這些人來充任軍官,秋收之前,定將幽燕兵操練完成,送往衛將軍身邊,以爲戰用!!”
“唯!!!”
ps:及至京師,厚加宴賜,高祖將以忠爲太傅,晉公護以其不附己,難之,乃拜總管涇豳靈雲鹽顯六州諸軍事、涇州刺史。——《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