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醫生認爲自己做精神病醫生完全是老天的安排。他說他不會對病人復仇,他只是在全心全意地盡一個醫生的職責而已。
這是一個沉重的早晨。在吳醫生的家裡,我聽着他的講述,同時不停地抽菸。已經戒菸的他也時不時抽上一支。
“夏宇患精神分裂,也是老天的安排。”吳醫生噴出一口煙說,“老天的安排,沒有辦法。”
我說:“你別這樣說了,夏宇收到的冥錢包裹上寫着卓然的名字,這還不清楚……”
“不是我乾的。”吳醫生胸有成竹地說,“這件事是他家小保姆乾的,因爲他調戲小保姆時說過,你別不識擡舉,我以前幹過一個女大學生,叫卓然,比你漂亮多了。小保姆爲了報復他,便幹了那一件惡作劇。”
“哦。”我似信非信地望着他。
“所以,我給夏宇看病,完全是醫生和病人的關係。是他的老婆小婭主動來找我去出診的。開始小婭不願讓他住院,我只好出診了。他們有錢,出診費給得高,換一個醫生也會這樣做。”
“聽小婭講,最早是你在一家超市門口主動向小婭問路的。”我說,“而且你向小婭表明你是精神病醫生,正去一個地方出診。這不是太湊巧了嗎?因爲當時夏宇正被冥錢事件搞得既失眠又脾氣暴躁。”
“你不相信這世上有偶然嗎?”吳醫生說,“偶然就是命運,我們沒有必要拿出證據來說某件事爲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
“那麼,夏宇的病情爲什麼在診治中越來越嚴重,以至於非住院治療不可?”
“你這就是外行了。”吳醫生說,“誰敢說對精神病人靠出診開點藥、做做心理治療就能治好?嚴格說來,這種病的病因在基因組合上,基因,你懂嗎?如果有一天你能到宇宙中的每一顆星星去看過,也許你對基因才摸到了門邊。”
我感到有點頭暈,便靠在沙發靠背上不再說什麼。此刻,我的眼前像放電影一樣閃過嚴永橋的臉,夏宇的臉,還有吳醫生伏在後山地上的臉,以及卓然在哀鳴中瞪大的一雙絕望的眼睛。我不願再問吳醫生爲什麼要在夜半對夏宇進行種種精神折磨,那些暗示和誘導讓人毛骨悚然。而且,嚴永橋第一次出現在吳醫生診斷室時,究竟是誰用椅子砸碎了窗戶玻璃,這也已經很難求證了。因爲在場的嚴永橋和他老婆汪英如果被認定是精神病人的話,那麼唯一可以讓人相信的只能是吳醫生的敘述了。我想,在嘩啦一聲的玻璃碎裂中,沒有任何人會想到吳醫生可能幹這種事。這種事只能證明在場的精神病人病情有多麼嚴重,並且具備立即被束縛起來的條件。
這是一種怎樣的輪迴啊!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願意看見人間有這種戲劇上演。現在,夏宇已經結束了他真實的生活而在一個混沌的世界裡苟延殘喘,但同時,已在混沌中死去的嚴永橋卻又拎着黑雨傘穿梭於明暗之間,他甚至對靠近這個圈子的人露出鋒芒。
“在黑屋子裡刺傷張江的人,真是嚴永橋嗎?”我有些疲憊地問道。
吳醫生肯定地點頭。
“我想,嚴永橋並沒有死,”我對吳醫生說,“而是你將他放出醫院去了,讓他以錯亂的神經在與這個世界的碰撞中自生自滅。”
“你怎麼這樣想呢?”吳醫生有些激動地說,“如果我放了他,我就不會這樣夜夜守候他了,我還讓你來協助找他,不將他抓回來,我就不會罷休!”
“不是說他死於車禍了嗎?而且,他的墳我們也都先後去看過了,難道他真會從埋在地下的骨灰盒中爬出來?”
“那倒不會。”吳醫生點燃了一支菸,咬了咬牙,說,“我懷疑他並沒有死於車禍。那天后半夜下着大雨,護士在查病房時發現嚴永橋跑了。正當醫院裡議論紛紛並打着手電在院內各處尋找時,交警來電話說,就在醫院外面的高速公路上,一個從我們這裡跑出去的病人被汽車軋死了。之所以認定是我們的病人,是因爲死者穿着印有我們醫院標誌的條紋住院服。這能是誰呢?只能是那夜跑走了的嚴永橋。我們去看了事故現場,這個穿着住院服的男子已被碾得血肉模糊,頭部也壓碎了,腦漿淌在黑色的路面上。我們只得通知殯儀館來運走屍體,然後通知了他的家屬。”
吳醫生吸了口煙,又緩緩地說道:“但是,知道了嚴永橋在死後登門拜訪你之後,我震驚了。這怎麼可能呢?我反覆回憶那天后半夜的事故現場,突然想到,如果嚴永橋當夜跑出醫院後,就脫掉住院服扔在路邊,而這衣服恰恰被一個流浪漢撿來穿上了,那麼,誰能證明這個死者是誰呢?血肉模糊的屍體叫人無法辨認,而那身住院服讓我們相信了嚴永橋的死亡。這種推測讓我恍然大悟,我希望我們一起來抓住他,不能讓他在外面遊蕩,那太便宜他了。”
吳醫生的咬牙切齒讓我打了一個寒戰。我說:“從嚴永橋來找我的狀況看,彷彿還不能立即辨認出他是個精神病人。”
“妄想狂!”吳醫生說,“妄想狂、色情狂在他身上是真實的。當然,他的神經在某些方面還是清醒的,就像有的精神病人竟可以算出複雜的高等數學一樣,你如果僅僅接觸到他的這一點,還以爲他是正常人呢。”
“那麼,他老往女病區的黑屋子裡竄是爲什麼呢?”我仍然困惑地問。
“誰知道呢。”吳醫生攤了攤手,說,“也許是躲雨,也許是喜歡上了那副女人的假髮,董楓不是在黑屋子看見過梳頭的女人嗎?我想這正是他乾的事,因爲以前我看見他穿過他老婆的衣服。至於他還有什麼想法,我們就不清楚了,對於妄想狂的病人來說,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那麼,嚴永橋這段時間究竟躲在哪裡呢?”
“我想應該在這醫院附近。”吳醫生站起來握住我的手,說,“你能認出他來,拜託你了,我們一起來抓住他!”
我搖了搖頭。事到如今,我只想回到我的家中去繼續寫作,如果有人敲門,我將再也不會驚詫。
我走出吳醫生的家門,太陽已經升起,整座精神病院的林蔭中飄散着白色的霧氣,住院樓的一角在林中顯露出來,一切寧靜安詳。
一年過去了。一天下午,我在游泳池邊的躺椅上望着淡藍的池水,無數生機勃勃的身體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們身上的水珠對着陽光的時候,便拉出十字星一樣的光線。
一個優雅的服務生向我走來。“先生,請問要茶還是咖啡?”他問道。
“一杯綠茶。”我答道,頓了一下又補充說,“給我一份今天的報紙。”
茶和報紙很快就送來了。我打開報紙瀏覽起來。突然,第六版上一則短短的消息讓我震驚。
消息說,本城月光花園的一幢別墅昨夜發生火災。此次火災由於是房主自己所爲,所以直到火躥出窗戶躥上房頂才被鄰居發現。消防隊很快趕到現場阻止了火勢向其他別墅蔓延,但着火的別墅已被燒成殘垣斷壁。據悉,這幢別墅的房主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當晚他是從精神病院偷跑回家縱火的。據該處的物業管理員介紹,這名房主住院後,其妻子便將小保姆打發走了,自己也常不在家,以致她住院的丈夫回家縱火時無人阻攔。在清理火災現場時,發現了該房主已經燒焦的屍體。
我合上報紙,夏宇那張瘦削的臉在我眼前晃動起來。
“你的幸福要靠紅色。最鮮豔的紅色就是大火,你要在家裡點燃這種紅色……”
這是一年前在夏宇的病房裡迴盪着的聲音。那是夜半的病房,患上精神分裂的夏宇已處於催眠狀態中,吳醫生俯在他的耳邊,用輕柔的聲音反覆對他說着這樣的話。
現在,吳醫生終於可以洗去十五年前在醫學院後山上所遭受的傷害和恥辱了。這種地獄似的復仇火焰可以洞穿漫漫歲月,直到復仇者將對手化爲灰燼爲止。
我明白了,自從在大學讀書時遭遇到那魔鬼般的傷害以後,吳醫生便一刻也沒有忘記復仇。他年復一年地在茫茫人海中尋找着仇敵,他甚至愛上了刀具收藏。可以想象,當他獨自輕撫那些鋒利的刀刃時,顫抖的手一定充滿復仇的渴望。時光流逝,當仇敵自己似乎也已忘記早年的罪惡時,他們不知道,在他們的背後,或者是在命運的背後,復仇者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閉上過。
所以,當嚴永橋偶然撞入吳醫生的視線後,他怎麼可能逃脫復仇者的手掌呢?也許,他當時只是一個有着輕度妄想狂的工程師,但是,當吳醫生自己用椅子打碎窗戶而又將這一躁狂舉動強加給他時,他便再也走不出精神病院了。他註定會成爲真正無可救藥的精神病患者,吳醫生胸有成竹地成全了他。
然後,吳醫生從他嘴裡掏出了另一個仇敵——夏宇。接着,一連串復仇行動又開始了。而此時的嚴永橋已經到了該下地獄的時候,吳醫生用耳語似的暗示,誘導他跑出醫院去高速公路上攔車,就像我親耳聽見的他對夏宇的誘導一樣……
然而,吳醫生低估了嚴永橋。在經歷了死去活來的電休克治療後,在大量的精神病藥物使嚴永橋恍惚得像一個影子以後,他的更加瘋狂的妄想卻使他活了下來。他扔掉了身上的住院服(一個流浪漢穿上這衣服後死在車輪下了),然後,他便像鬼魂似的在夜裡出沒,直到在醫院後面的那條漲水後的獾河中發現了他的屍體。當時,醫院的醫生護士們驚奇不已:早已死於車禍的嚴永橋怎麼會在幾個月後又屍身完好地出現在河中呢?
發現嚴永橋的屍體是在去年,我離開醫院後的第三天,董楓在電話中告訴了我這個消息,從聲音上可以感到董楓是萬分震驚。
我立即趕了過去。嚴永橋的屍體還躺在河岸上,他腫脹的面部讓人看一眼也要作嘔。河灘上圍了很多人,其中一些靠拾垃圾爲生的流浪者認出了他們的這個鄰居。據他們講,嚴永橋幾個月來一直和他們一起,就住在這河流上游的一幢廢樓裡,那是一個破產了的建築商遺留在那裡的一幢未完工的樓房。流浪漢們看出他是個瘋子,但也可憐他,便給他些吃的。據說他白天睡覺,晚上就竄出去了,他說他有一個漂亮的老婆在醫院裡上班。每當這時,流浪漢們就鬨笑他。這個瘋子還認真地說,真的,然後就沿着深夜的河邊走了,直到天亮前纔回來。流浪漢們說,沒想到,他怎麼會掉進河裡去了呢?他們認爲,嚴永橋儘管是個瘋子,但說話時語言清晰,如果不瞭解他所說的事都是狂想,還以爲他是個正常人呢。
當時,吳醫生也站在河岸上。這個一直在追殺嚴永橋的復仇者此刻面容平靜,我知道他的復仇終於有結果了,儘管我無法猜測昨天夜裡從醫院到這河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一年過去了,報紙上的這則火災消息再次使我觸目驚心。
我拿出手機給董楓打電話,幾聲佔線的忙音過後,語音提示說對方正在通話。我將報紙放在旁邊的小桌上,看見碧藍的池水中一個嗆了水的小孩正在哇哇直哭,年輕的母親正在旁邊安慰他,並伸出優美的胳膊將游泳的姿勢比畫給小孩看。
我再次給董楓撥去電話,通了。我說你的電話可忙乎了,她說剛纔正在和張江通話。張江又放暑假了,他們正相約出去旅遊。董楓說:“我們想邀請你同行,行嗎?”我說:“算了,我給你們做‘燈泡’,會照得你們不自在的。”董楓在電話裡咯咯地笑。我問她看報紙了嗎,夏宇燒房子了。她說都知道了。我問她吳醫生的情況怎麼樣,她說吳醫生辭職走了,今天早上走的。董楓替他拎行李到大門口,問他去哪裡,他說不知道。還回來嗎?他搖搖頭,然後便對董楓揮揮手,搭上車走了。
對於吳醫生的離去,董楓非常困惑。我比她明白一些,但心裡仍然沉甸甸的。
轉眼到了農曆的7月半,中元節,是該給逝去的親人友人上墳的時候了。謝曉婷打來電話,約我和吳醫生一起去給卓然上墳。她說去年本來約好今年清明節去上墳的,可她當時正在外地出差,沒能實現去祭奠卓然的願望,現在利用中元節補上。
我說吳醫生已經離開醫院了,謝曉婷很吃驚,連連追問爲什麼,我說不知道。她說:“還能聯繫上他嗎?”我說:“不可能了。這樣,我陪你去卓然的墳上吧。”
我和謝曉婷去公墓那天下着小雨,下午到達墓地時雨停了,但天空仍然陰沉沉的。墓地建在一大片山坡上,層層疊疊的陵墓讓人的心裡產生一種異樣的沉重感。有風吹過,空中便飛起一些紙屑和靈幡的飄帶。
謝曉婷的面容顯得悽然起來。她說,想到今天來看卓然,從早晨起心裡就難受。想到當初同寢室的郭穎、卓然和她自己,現在都相距得這樣遠了。當然,郭穎從國外回來,大家還有見面的時候,而卓然自從在大二撒手歸西以後,在地下一躺就是十五年了。
謝曉婷站了下來,擦了擦淌下的眼淚。我接過她的提包,裡面裝着給卓然帶來的水果、香蠟、冥錢,還有卓然最喜歡的絨毛玩具,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狗狗。
我們來到了卓然的墓前。誰已經來過了呢?我和謝曉婷同時看見,一大束紅色的玫瑰靜靜地躺在卓然的墓碑前。即使在陰沉的天空下,這紅色的玫瑰也顯得那樣鮮豔奪目,它們在風中微微顫動着,像是在傾訴着無盡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