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的攻擊沒有任何花哨,弓弩手掩護,輜重營清障,長矛手突破。
很經典,也很常見,幾乎任何一場攻防戰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幾乎任何一個有點常識的將領都會運用這種戰術。相比之下,魏霸的防守戰術倒是打得有聲有色,花樣百出,更讓人賞心悅目。
可是,當第一次發起衝鋒的五百人幾乎全部戰死,卻沒有一個人後退的時候,味道就完全變了。
誰都聞出了陸遜的狠厲,那些正在列陣,即將再次發起衝鋒的吳軍感覺到了,剛剛歡呼着慶賀打退了吳軍第一次進攻的蜀漢軍也感覺到了。歡呼聲一下子沉寂下去,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
戰場上的氣氛隨即變得壓抑起來。
沒等他們緩過勁來,吳軍陣地上戰鼓聲再起,又是五百人逼了過來。還是那樣的陣型,還是那樣的戰術,盾牌手在前,弓弩手在後,輜重營填壕,長矛手突擊,和第一次攻擊一模一樣,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變化的只是第一次發起攻擊的五百吳軍已經倒在了陣前,橫七豎八,一片狼藉。
無數只蒼蠅嗡嗡的吟叫着,在戰場上方盤旋,唱着不祥的歌謠。
每一個蜀漢軍將士的心頭都沉甸甸的,包括那些已經跟着魏霸戰鬥一年多的親衛營,真正能夠對這一切漠然以視的只有敦武那些見慣了生死的魏家武卒,還有王雙這樣視生死爲家常便飯,只想盡情享受殺戮快感的好戰分子。
魏霸的心頭也沉甸甸的,他早就猜到了陸遜會怎麼做,但是當他發現陸遜真的這麼做的時候,他還是非常緊張。
他不知道那些蠻子能不能禁受這樣的殘酷。能不能堅持到底。
不過,長久以來堅持的自省還是讓他控制住了心裡的緊張,他的眼神雖然有些緊張,聲音卻依然輕鬆。他轉過身,掃了一眼那些在他身後觀戰的將領們,笑了起來:“我怎麼聞到一股尿騷味,不會有人尿褲子了吧?”
那些將領們正被剛剛結束的殘酷廝殺震驚,一個個臉色都有些不自然,忽然聽到這麼一句。立刻驚醒過來。他們互相看看,有的人還暗自摸了一下自己的褲襠,發現不是自己,這才鬆了一口氣。有的人還吸了吸鼻子,沒聞到什麼尿騷味。卻沒敢吱聲。
“是你麼?”魏霸指着一個年輕蠻子問道:“你小子平時膽子最小,不會是被嚇尿了吧?”
魏霸擴軍之後,從親衛營抽出了四百多人充實到各營,爲了照顧蠻人們的情緒,也從新徵召來的人中挑選了一些機靈、勇敢,接受能力強的年輕人擔任軍侯、隊率等基層軍官,有幾個條件好的還擔任了都尉這樣的中級軍職。這個年輕蠻子就是爲數不多的都尉中的一個。他一向自視甚高,怎麼肯被神將當面誤會,立刻漲紅了臉,挺起胸脯。大聲說道:“將軍,怎麼會是我呢?不就是陸龜嘛,我纔不怕他呢。將軍要是不信,待會兒等到我的部下上陣時。將軍看看我怕他不怕。”
他又瞟了一眼那些想看他笑話的夥伴:“是誰膽小,自已心裡清楚。想賴到我的頭上卻是休想。說那麼多沒用,上了戰場見真章。”
衆人雖然心裡緊張,可是誰又肯在這種場合示弱,一個個鬨笑起來,七嘴八舌的笑罵着。經過這麼一打岔,原本緊張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魏霸趁熱打鐵,就剛剛結束的戰鬥做了一個簡單的總結,又對即將上陣的將領吩咐了幾句。那將領聽了,信心滿滿,鬥志昂揚的下去了。
山谷狹窄,寬不過兩百多步,真正適合戰鬥的地方不過百餘步,大軍根本不可能全部擺開。魏霸安排了十幾道陣地,兩道陣地之間相隔百步,正是一箭之地。最後面的一道陣地離此近三里路,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情況。
但是,魏霸把這些軍官叫到山嶺上就近觀戰,自有他的目的。他要在這些軍官正式參戰之前,先近距離的感受一下戰場上的慘烈氣氛,有個心理準備。同時,他也要抓緊時間,把這裡當成課堂,通過分析陸遜的戰術優劣,來消除陸遜在這些蠻子心目中的神秘印象,讓他們知道陸遜也是人,他的戰術並不神奇,只要你們有勇氣,一定能夠擋住他的進攻。
爲了穩定軍心,魏霸可謂是絞盡腦汁,使出了渾身解數。
夏侯玄看在眼裡,也不時的幫襯一下。他雖然沒打過仗,但是見識多,話說得也漂亮,安撫人心的水平不在魏霸之下。此時此刻,他們誰也不去理會漢魏之間正在關中惡戰,他們只想齊心協力打贏這一仗,擋住陸遜的攻勢,守住臨賀城。
戰鬥再起,吳軍攻勢更加兇猛,沒有退路的吳軍士卒爆發出了讓人恐懼的戰鬥力,他們奮不顧身,勇往前進,哪怕是面對王雙這樣的無敵勇士,他們依然戰意盎然,不肯後退一步。
雙方攪殺在一起,喊殺聲震天。蜀漢軍憑藉着陣地優勢,憑藉着強悍的軍械優勢,憑藉着王雙等重甲士的驍勇,勉強抵擋住了吳軍的第二次攻擊。可是在吳軍的猛攻之下,他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第一道陣地搖搖欲墜,死傷殆盡。
陣地上一片慘烈的景象,屍體狼藉,鮮血橫流,壕溝幾乎被雙方將士的屍體填滿,無數雙已經失去神采的眼睛盯着天空豔麗的晚霞,似乎還在掛念着自己的親人,留戀着凡世貧苦而溫馨的生活。
夜幕降臨,陸遜沒有再戰,鳴金收兵。魏霸也下令收兵,但是他並沒有就此休息,反而更忙碌起來。他安排人清理戰場,把壕溝裡的屍體拉上來,按敵我雙方分別擺放,統計數據,收拾戰場上的遺留的物資,哪怕是一枝箭也不肯放過。
與此同時,他下令宰豬殺羊,在陣地上點起了篝火,讓那些參戰和明天即將參戰的將士們聚在一起,討論白天的戰事,犒賞倖存的將士,論功行賞,鼓舞士氣。他拿着新鮮出爐的雙方陣亡將士數據,大聲對那些情緒有些低落,還沒有從慘烈的戰鬥中擺脫出來的將士們說道:
“今天一戰,吳軍兩次進攻,死亡人數共九百七十二人,我軍戰死三百一十五人,重傷八十一人,輕傷一百零五人。如果算上重傷的將士,雙方比例是一比二,如果不算重傷將士,傷亡比例大約是一比三。這個比例雖然並不突出,可是大家要明白,你們都是第一次經歷大戰,而你們面對的卻是吳軍最著名的戰將,殺死的也是吳國最強悍的精銳,第一次上陣就能做得這麼好,足以證明,你們都是無以匹敵的勇士。諸位,讓我們舉杯,爲勇士們乾杯!”
魏霸高高舉起酒杯,那些倖存的士卒連忙站起身來,就連重傷的人也在擔架上坐了起來,舉起手中的酒杯。一杯酒下肚,他們的痛苦彷彿都減輕了一些,臉上也多了些笑容。
“接下來,我們要對作戰最勇猛的勇士進行嘉獎。這其中有很多人已經離開了我們,可能無法親耳聽到我的嘉獎,可是我相信,他們的在天之靈,一定會爲自己的勇敢感到驕傲,他們的家人,也將因爲因爲他的勇敢受到活得有更有尊嚴。”
魏霸大聲的念出一個個名字,這些名字的主人有人還活着,絕大多數人卻已經死去。凡是死去的將士,除了應得的撫卹之外,魏霸都給予雙倍的獎勵,同時由官府無償撫養一個子弟直到成年,可以優先進入學堂,成年後也優先進入官府任職。這些獎勵都是事先規定好的,現在再當着衆人的面,由他親口說出來,只是爲了堅定倖存將士的信心,消除他們的後顧之憂。
在獎賞完立功將士之後,魏霸又把基層軍官招集到一起,對白天的戰事進行復盤,對明天的戰事做出預測和安排。他精神抖擻,一直忙到深夜,這才結束。
一回到帳篷,他就像一隻充滿了氣的氣球被人戳了一針,身架頓時垮了下來。正坐在案前書寫動員令的夏侯玄看了他一眼,撲哧笑了一聲:“我還以爲你真的不累呢。”
“怎麼可能不累。”魏霸苦笑道:“我身體不累,可是心累啊。你沒看到剛剛結束戰鬥的時候,那些蠻子的眼神嗎,我真擔心他們今天夜裡就逃跑。”
夏侯玄感同身受的嘆息道:“是啊,我現在才體會到父親當年爲什麼每次回到家裡,都不想說話,把自己一個人悶在書房裡。”他想了想,突然又意識到了什麼,緊緊的閉上了嘴巴。
魏霸想笑一聲,卻沒力氣笑出來。他聽夏侯徽說過同樣的事,不過原因卻不同。夏侯徽說夏侯尚回到家裡,只知道陪那個寵妾,卻不肯陪他們的母親曹氏,因此夫妻之間的關係疏遠,這才導致魏文帝曹丕下令處死了那個寵妾。
若是換了平時,他肯定會拿這件事和夏侯玄開開玩笑,此刻他卻沒這心情。他沉默了良久,幽幽的說道:“陸遜看來是急了,一定要光明正大的擊敗我。我雖然使盡了手段,可是如果接下來陸遜還是這麼狠,我擔心未必支持得住。今天第二次攻擊時,雙方傷亡比例應該接近一比一。”
夏侯玄微微頜道:“是的,他就是想憑藉吳軍的整體實力壓垮你。”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君子之劍啊。”魏霸雙手抱在腦後,長嘆一聲:“他這是存心要毀掉老子,從精神到肉體。”
夏侯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