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楊明遠吵的這一架,着實來得有些突然。但最後,總算是買到了安眠藥,吃了藥後,一覺便到了天亮,秦旖旎心中那丁點的不愉快也就煙消雲散了。
有時候,她甚至都覺得,她與楊明遠之間的相處方式,只剩下了爭吵這一種方式。否則空氣裡除了冷清,再無其他。
回到療養院的時候,鍾凌染已經等在那裡了。
這幾年,鍾凌染自顧不暇,與孫斌浩之間的婚姻搖搖欲墜,任她如何挽回,那廝竟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般,堅持不願再與她過下去。
鍾凌染饒是傷心,卻不肯就此輕易放手。
婚姻於女人而言,便是第二次的重生,若不是情非得已,又有誰捨得輕言放棄呢。幸福的婚姻,讓身在其中的女人蛻變成長,破繭成蝶;悲情的婚姻,則成了森森囚籠,多少女人爲其囚困一生,不得解脫。
秦旖旎如是,鍾凌染亦如是。不同的只是,秦旖旎早已幡然醒悟,正拼盡全力試圖掙脫,而鍾凌染卻深深陷入其中,徒勞掙扎,不願醒來。
儘管已被生活折騰得精疲力竭,但每個星期一次的探望,這三年來鍾凌染從未錯過一次。當然,原因除了因爲兩人本爲好友之外,多多少少也是因爲那次意外,鍾凌染心中充滿了內疚。
正是那次,她帶着那隻吉娃娃去探望秦旖旎時,吉娃娃意外命喪車輪之下,正在精神崩潰邊緣的秦旖旎見了那血腥場面,當即崩潰。從此,本就四起的流言更盛,秦旖旎最後下定決心住進這療養院,多多少少是有着這方面的原因的。
每每提到這件事,鍾凌染總忍不住愧疚一番,任秦旖旎安慰多少話,都不大頂用。用秦旖旎的話說,她早就想搬出去了,只苦於沒有藉口,從這個角度來說,鍾凌染還算幫了她個忙,讓她終於“出走”成功。
這當然是玩笑話。
雖早想離開,卻怎麼都不想是由這種方式。受盡人的白眼與議論,旁人異樣的眼光,如同針刺般,恨不得將她全身戳個遍。饒是她再皮糙肉厚,這樣的進攻多了,也不免感到身心疲憊。
好在,很快就過去了。住在這幾乎與人羣隔絕的療養院裡,未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
在這裡,人都是平等的,雖然在待遇上有等級之分,但在那些同樣在精神上抑鬱的病人眼裡,他們每個人都一樣。
他們都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裡,不用去面對世間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這些人,他們都是曾經受過傷的,上天賜給每個人的命運各有不同,全然沒有公平一說,顯然,這羣人沒能熬過去那能稱之爲“劫難”的一關。
秦旖旎重新換上了病號服,與鍾凌染並肩走在療養院隔壁的花園。
隆冬正盛,陽光卻好,公園裡的常綠灌木間,稀稀朗朗夾雜着斑斑駁駁的枯黃,像一幅油畫上,畫家不小心滴落的色塊,有些瑕疵,卻無傷大雅,反而讓人的眼裡更新清新分明。
“你倒是來得巧,我今天才剛剛回來。”秦旖旎開口道,轉頭望了望一側的荷塘,在煦暖的陽光下閃着粼粼波光。
“我早算好日子了,你啊,一年裡出去的日子也就那麼幾天。我還不知道你麼?”鍾凌染笑。
秦旖旎也跟着笑了,是啊,她怎麼給忘了,現在最瞭解她的人,恐怕就是鍾凌染了。笑着笑着,眼睛忽然就有些酸了,氣也有點喘不上來,鍾凌染趕緊拉着她去附近的石登上坐下。
“你這是怎麼了,之前不還好好的,怎麼才走了幾步路就累成這樣了。”鍾凌染佯裝抱怨,眼中更多的是關心。
秦旖旎打趣道,“興許是老了吧!”
鍾凌染卻斂了笑,狠狠掐了她一把,“你是有多老,三十來歲的人,就覺得自己老了,那到了七八十歲還得了,那不是要整天都賴在牀上不起來了啊!”
兩人又一起笑起來。
不遠處,有兩個人正往這邊緩慢靠近,是一個年輕護士推着一輛輪椅,輪椅上坐着一個老人。兩人停了笑,秦旖旎定睛看,是療養院一位張姓的老人家,她一直叫她做阿姨,其實叫奶奶也不爲過。
和秦旖旎正相反,這老人明明已經很老了,卻總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每天飯後都要出了療養院散步,出門前還必定精心打扮一番,將那已經有些花白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的衣服也是乾淨又利索,精神頭別提多足了。
“張奶奶啊!”鍾凌染也認識這老人,見了老人過來,張口便叫,秦旖旎想攔着卻沒來得及。
果不其然,張姓奶奶的臉馬上就拉長了,看起來很不高興,像個孩子似的嘴巴撅得老高。身後的小護士只好訕訕地笑。
見此,秦旖旎趕緊圓場,“原來是張阿姨啊,您這是晨間散步來了嗎?”
聽着秦旖旎叫她張阿姨,老人臉上馬上又樂開了花,“還是旖旎懂事,哎,小鐘,你可跟旖旎好好學學,看人老是沒個準頭怎麼行呢!嫁人的時候可得把眼睛睜大了,瞅準了!”
鍾凌染一聽,臉都要綠了,秦旖旎在一旁拉着她,示意她要冷靜點。
這老人就這樣,瞧不得人家說她老,否則肯定要被毒舌詬病一番,對鍾凌染這都算得客氣的了。
秦旖旎在一旁笑着,只希望鍾凌染不要在張奶奶面前炸鍋,否則就不好收場了。用她的話說,她鍾凌染既然是個年輕人,犯不着跟個老人家計較,況且,張奶奶身體也不大好,纔會進了這療養院來。而且,在她看來,時不時在言語上討好一下老人家,也無可厚非,算是一種尊敬。
忽然,張奶奶眼中光芒一閃,秦旖旎心道不好,還沒來得及開溜,張奶奶已經開口了。
“來來,旖旎,讓阿姨給你算一命!”
秦旖旎心裡已經開始淚奔了。這張奶奶除了愛美,不服老,還有一大嗜好,就是給人算命。
這太極八卦,算命一說,本就有些懸乎,虛妄離奇。這年月僞裝大師的尋常人不少,但一個人的命運怎麼能是望一眼就能看穿的。如若可以,這世間哪裡還能有如此多的悲劇命運。
正常人尚且算不準,何況一個正在病理的老人。
可人是奇怪的動物,即使一再告訴自己當不得真,但當那些聽起來與自身命運微微有些契合的話語聽到耳朵裡時,便可能真的幻化成心魔,將那不能當真的算命言論奉若神明。
所以,在此之前,秦旖旎從未算過命。
但沒想到到了這裡之後,自從遇到這張奶奶,每次一見她便說要給她算命。倒不是對她特別,凡是她稍微喜歡一點的人,她都要給她算上一卦,就像是一個人手裡拿了滿手的禮物,見着喜歡的人就發一個。
只是這禮物,未必人人都能喜歡。
秦旖旎這次可算被逮了個正着。
方纔鍾凌染還一腔怒意,這會兒已經變成了一副看熱鬧的表情。幸好這張奶奶不喜歡她,所以也就看不上她了。否則現在被纏着要給她算命的人,就成了她了。
“呃,張阿姨,我忽然想起我早飯還沒吃完,我看我還是先回去吃早飯吧!”秦旖旎還在掙扎,試圖逃脫。
“早飯時間早過啦!等着吃中午飯就行了。來來,讓我給你看看,看完你再去吃唄!”張奶奶巋然不動,頗有一番兵來將擋水來土屯的氣勢。
“那要不,你就讓張阿姨給你算算唄!”鍾凌染在一旁來勁了。
“哎呀,小鐘倒是爽快,等我給旖旎看完之後,再來給你看看!”
鍾凌染一聽,立馬噤了聲。
秦旖旎無法,只得乖乖坐下來,三個人湊在一張石桌前,圍坐着。秦旖旎不情不願地伸出手去,攤開,張奶奶掏出老花鏡,將她的手拽近前一點,一臉的認真。
只見她忽而眉頭緊皺,倏爾高深莫測,突地又一臉驚詫,活像個活菩薩,一個人便可以唱大戲了。秦旖旎被她這表情弄得直想笑。
“哎呀呀,旖旎,你這是大富大貴像啊,這輩子都不會缺錢用。錢財於你,那是真真正正的身外物。”
關於這點,秦旖旎倒是能夠苟同,便笑笑着接受,道一聲謝謝阿姨。
“哎呀,旖旎,你看你這面相,還有這生命線,你這肯定是活到九十九一丁點問題沒有啊!”
一旁的小護士和鍾凌染也被張奶奶這一驚一乍地逗笑了。
“別急別急,再讓我給你看看婚姻。”
聞言,秦旖旎忽然斂了笑,竟不自覺地將手往回縮了縮,卻被張奶奶重又捉了回去。
這次,沒有聽到她驚詫的聲音了。她緊緊皺着眉頭,擡頭望向秦旖旎的目光裡有一絲憂傷。秦旖旎身子僵了僵。
“旖旎,看來你的婚姻並不幸福,愛情也並不順利。”
秦旖旎沒有說話,鍾凌染聽出了異樣,趕緊將秦旖旎的手抽回來。
“張阿姨,別看了別看了,都快餓死了,還是趕緊回去吃您的飯吧!”說着,就要拉着秦旖旎走。
張奶奶不罷休,拉住秦旖旎繼續道,“但這並不能主導你的人生。人生裡哪能那麼一帆風順。萬物相生相剋,不休不止,大多數的人,都不會有完美的命理。平衡乃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既然你的其他方面都那麼好,也必定有一方面是不那麼盡如人意的。你的婚姻和愛情,變數很多。”
鍾凌染拉着秦旖旎往外走,秦旖旎懨懨地跟出去,只聽見那張奶奶仍在身後扯着嗓子道,“但你不要失去信心。還是有機會轉圜的。不到最後一刻,結局便是可以改變的。”
是可以改變的麼?可她早已沒有力氣再去改變了。有的人,有的愛,她已經錯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