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梭歲月如水,有人問如何讓時間變慢?霍雲山現在可以告訴他,讓每一刻都煎熬就會感覺度日如年。她人躺在牀上,但是心卻飛到了海棠苑。
可是那個袁大夫是太醫院裡最穩妥的大夫,換個說法就是見效略慢。霍雲山實在熬不住了,自己開了副方子去吃。李慈晏見她這樣,略略驚詫於她的好不淡定。說到李慈晏,就算是霍雲山再遲鈍也發現了一點偏離軌道的苗頭。一個王爺天天泡到她房裡是怎麼回事?雖說她對婚姻不太抱希望,可這種名聲問題,還是略讓人麻煩的糾纏,尤其是在這種人閒口雜的王府京城。
霍雲山在實踐中磨練出來的針對外傷的手段,效果是立竿見影的,雖然人還虛弱,但傷口的情況和精神明顯好了許多。她看着袁大夫不急不緩的樣子,心裡一方面有點兒心虛,畢竟人家是他的大夫,而另一方面對袁大夫身爲御醫的醫術有點兒捉急。
霍雲山刻意地去加大了食量,努力恢復,等能下地的時候,抽了一個無風的深夜,摸出廂房去了海棠苑。昔日的精緻庭院變成一片廢墟,那好看的金鑲玉竹因爲就栽在院牆邊,未能在那場大火中倖免。
霍雲山支撐着繞到湖邊,用盡了她的力氣。地上被燒的黑炭,她也顧不得,席地坐下。大柳樹被燒掉了半邊,被自己扯斷的那根枝杈只有一些筋皮連着,栽落到水中,露出參差的斷口。
明月從雲中探出來,照得湖面上一片淨明。霍雲山用目光搜尋着樹幹上的記號,卻瞥見在岸邊的一塊大石下壓着一縷碎布,她認得那是她割斷的袖子,殘破的布條被湖水一波一波送到岸邊,像一面旗幟在風中飄搖,又退回水中,霍雲山撐起身體走過去,在那石頭正上方的樹幹上,仔細辨認還有是能在燻黑的樹皮上看出刀刻的記號。
霍雲山站在這裡,發現一切都完成了。
望着明月下的茫茫水面,她從心裡深深地長舒一口氣,除了一種難言的平靜和坦然,沒有其他的情緒。就這樣,就這樣結束了。
湖面上有晚風習習。若是健康的人在這裡定然覺得舒爽怡人。但病中的霍雲山挨不住,她咬緊牙關兩步一歇,也不知道花了多久纔回到了怡性齋的廂房中,是否驚動其他人她也顧不上了。用掉了最後的力氣,走到牀邊,仰倒在牀上,直勾勾地望着牀頂,思維無法集中。很奇怪,她沒有想象的喜極而泣或如釋重,只有疼痛讓她有種刻骨銘心的深刻。一瞬間的,就感覺一切都索然無味,想了很久,她索性放棄了集中精神的想法,目無聚焦地出神。
腦子像有一千匹馬在飛奔,各種畫面,親見的,想象的飛快地閃過,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緒,這是一種習慣,時刻提醒自己不能放鬆。可是今天,她猛然醒悟,她已經完成了一個細作的任務,可以完全地放鬆自己了,於是霍雲山放棄了抵抗,任憑思緒奔逸。
一個人只爲着一個明確的目的努力着,一旦這個目標沒有了,那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自處?
雖然有藥石相助,霍雲山身體恢復的速度也遲緩下來。這個問題擺在她的面前,好在她借病能仔細思索應對之法。這些天她睡得很多,也毫無規律,醒了的時候就靜靜地想。想以後該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找一方有山有水的地方,一個小院子了此殘生;想該如何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可是多麼難啊;想再見到陸指揮使如何應對,想該不該去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想來想去,霍雲山自嘲:“真是個勞碌命。這是不是叫鹹吃蘿蔔淡操心?還是老辦法,事情未來不瞎操心,能見到了再仔細盡力應付。”
李慈晏這幾日沒有再過來。霍雲山不知道他去做什麼了,也不想知道。霍雲山一人安心靜養。想來也是李慈晏發了話,讓人不要打擾她,否則那會連怡性齋院中都靜悄悄的,連蟬鳴都沒有。但是寶榮姑姑是個----霍雲山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人,在霍雲山記憶裡,親情的回憶很少,尤其是成年女性的影響對她很小,寶榮對她的態度讓她覺得既溫馨又新奇還有些不習慣。她會把霍雲山照顧得很好,但不會阻攔她,比如那夜去海棠苑,寶榮是知道的。而且她會常常把李慈晏的消息當做白話說給自己聽,而她則在一邊做着自己手上的事,也不管霍雲山有沒有聽有沒有回答。在這樣的絮叨聲中讓霍雲山覺得日子過得更像過日子。
人的適應力是很強大的,不知不覺霍雲山習慣這樣的日子,她的起居已經趨於正常。每日午後,霍雲山睡覺起來就能看到寶榮坐在牀邊,邊替她打扇,邊做繡活兒。好像王府裡的女人總有做不完的女紅。
寶榮見她醒了,問:“要喝水嗎?”
霍雲山點點頭。
寶榮看她喝水的時候眼睛一直看着她的針線笸籮,笑道:“我們王府裡的女人啊,日子能一眼看得到底,要麼找個人配了,生一窩家生子;要麼一輩子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能成爲主子的畢竟是少數。不過即便是主子,除了管家應酬,也無聊得很,到頭來還是靠手裡頭的針線打發日子。”寶榮坐回去,重新拿起針線,說:“其實啊,你纔來府裡,我們就留意到你了。一個女人能走南闖北,幹男人乾的事情,比男人走的路還多,真是讓人羨慕。回頭想想自己,一輩子出府的日子掰着指頭數的過來。見的都是這些人,看的都是眼前的景兒,說實話,也怪沒意思的。”
霍雲山笑了,她知道寶榮的絮叨又開始了。不過她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漫無目的地閒談,現在還能不時插上幾句話,得到鼓勵的寶榮越發說得開心。
一個小丫鬟從門外進來,說:“姑姑,王妃和姜孺人來了。”
霍雲山去看寶榮,只見寶榮姑姑淡定地一點頭,說:“請王妃進來吧。”說着,從容起身,按住霍雲山說:“你是病人,也是府裡的客人,更是王爺的恩人,福王府欠你的,不用起來。”
說完,一行人已經進了門,寶榮對王妃福了一福,王妃一步上去搭住了她的胳膊將人扶起來,是真扶。寶榮忙說:“王妃折煞老奴了。”卻沒再動作。王妃笑盈盈地說:“姑姑切莫這樣說,我哪裡受的了你的禮。”
霍雲山深感有眼不識泰山,既然寶榮的地位這樣特殊,她的話自然也錯不了,她乖乖地躺在牀上,只在王妃上前來時,作勢起身,也被人按了回去。
福王妃給霍雲山的第一個印象就是美,尤其白,這一白便襯出眉目的秀與脣的紅,一雙眼睛大而有神,雖然是圓臉盤,但是顯得大氣,是典型的大家閨秀,大方從容,舉止有度,且有一種溫潤婉和的氣質。
霍雲山不再看她,垂下眼簾。旁人看來是十分謙虛恭敬的樣子,其實她心裡對這樣的女子既讚歎又惋惜,這樣一個女子,幾乎承載了所有女子應有的美好,但是正因爲她的這近乎完美的美好,那顆純真活力的年輕的心被掩藏得可能連她自己都忘記了。
與王妃同來的還有芙蓉閣裡的姜儒人。霍雲山掃了她一眼,正巧看到她瞥過來的眼神,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毫無掩飾。霍雲山不善於風鑑,但見的人多了,有自己的直覺和經驗。姜孺人看着有些面善,但是霍雲山不喜歡她。
果然姜孺人開口便不太友善,她輕聲細語地說:“霍神醫真是命大,那樣大的火,除了您誰都沒逃出來,那把火是誰點的如今都還不明不白。倒是耽誤了您,原本都要走的人了,如今住進這怡性齋來了。”
霍雲山聽她陰陽怪氣,福王妃在一邊一聲不吭,不禁冷笑一聲。
寶榮姑姑趕緊說:“王妃,霍大夫大病未愈,傷了嗓子,說不得話,請您見諒。”
王妃說:“霍大夫在府中住着,竟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如何對得住她,特地來看看。既然這樣,那你好生休息,若有什麼需要的,只管讓人告訴我。”
等出了院門姜孺人道:“什麼東西,還當是個什麼人物,又醜又俗。哪裡配跟王妃您相提並論,白白跑這一趟。王爺竟然爲了她杖斃了柔雨虹雲......”
“走吧。”王妃打斷她。
姜孺人卻按耐不住,說:“王妃,那把火究竟是怎麼燃起來的,看她這個賊眉鼠眼的樣子,說不好爲了留在王府自己放了把火,好傢伙,燒了這麼大個院子,連帶這麼些人,她倒好,還成了病西施了。”
等她二人走遠,寶榮姑姑將晾涼的小米粥端給霍雲山。看她一勺一勺吃,邊說:“府裡太小了,人住着也拘束,把人心都拘束窄了。下人們也多,閒言碎語免不了。若是管他們說些什麼,那自己的日子就別想過了。天道自在人心,霍大夫莫往心裡去。”
霍雲山其實根本不在意,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罷了,誰管這個,倒是聽寶榮說的有意思,說:“我倒是頭一回見王妃,真美。”
寶榮垂首一笑,說:“王妃樣樣都好。”繼續手裡的活計,又說:“哎,我們王爺生來便在這金銀富貴窩裡,大小事情都很順遂了。不過就是子嗣上有些艱難。不過吶,人多少有些不如意的,哪有都順心順意的。”
霍雲山說:“那是病了。以後就好了。”
聽了這話,寶榮很高興,連問了兩聲“真的?”轉而又有些惆悵,說:“從前有一個都快七個月了,卻小產了,人都說七活八不活,再等個十來天說不定就活下來了。”
“王妃身子不錯,人也年輕,還會有的。”
“不是王妃的,是王爺跟前的,從小就伺候王爺,王妃還沒進府的事了。王爺的意思是等大婚了再擡舉她,沒想沒等到這一天,和那未見世面的孩子一起去了。”寶榮又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