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陽自太傅去世後,回到大茅峰居住,陸英也隨之回茅山。時值盛夏,山間泉邊卻涼爽宜人,也不失爲避暑佳處。師徒二人每日在竹庵中讀書修道,汲泉烹茶過得逍遙自在。
有天陸英來到上清宗萬寧宮,像往年一般想找幾本書來讀。他今年春起,便未在山中居住,但自幼慣了來此借書,仍然輕車熟路找上萬寧宮藏書檯,擡腳便往裡進。
誰料門口小道士竟然出手阻攔,並言道:“玄師有命,外人一概不準進入藏書檯。”
陸英奇道:“我十餘年來常常到此看書,與你們上清宗同山爲鄰,每有往來。爲何今日卻不許進了?許玄師說的外人定然不包括玄陽真人師徒,你怕是沒聽真切!”
那小道士輕蔑道:“玄師交代了,若是旁的人進去偷雞摸狗,丟兩卷善本古籍倒還是小過。若是誰膽敢放你師徒二人入內,輕則打斷手腳,重則逐出門牆。陸道長還是莫爲難貧道,趕緊移駕他處吧!”
陸英怒氣陡生,沉着臉道:“你這小道士,切勿信口開河,離間了我兩家關係。回頭你們玄師責怪,我卻也不會爲你說話。”
小道士又笑道:“快別在這裝腔作勢了,我是小道士,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不讓進就是不讓進,有種你打翻道爺,踩着我進去。”
陸英見他蠻不講理,心知糾纏也無用,便欲返身離去。誰知此時藏書檯中走出一人,言道:“陸華亭,聽說你近來飛黃騰達,日日在宮中文學館走動。如今不好好在京師伺候陛下,卻跑到我萬寧宮何干?”
陸英轉身,見是上清宗受三洞五雷經籙的真人陶正景,在教中位次僅低於玄師許黃民。他上清宗道士分爲五等,第五等爲三五都功經籙,職比六七品;第四等爲正一盟威經籙,職比四五品;第三等爲五雷經籙,職比三品銜;第二等爲三洞五雷經籙,職比正二品;最上等爲上清大洞經籙,職比正一品,屬玄師真人銜,概不外授。
陸英施禮道:“陶真人,在下只想入內借閱幾本書,如往常慣例,讀完立刻奉還,絕不敢有半點損毀。不知爲何卻被拒之門外,玄師當真有此令嗎?”
陶正景也是嗜書如命之人,放不下情面直接驅趕陸英,支吾道:“近來我藏書檯中丟失了一批重要道藏,是以玄師下令不許外人入內……再者你有皇家典籍可每天研習,還惦記這小小藏書檯幹嗎?要借書自可去文學館借閱。”
陸英笑了笑,不願難爲他這書癡,便施禮告退。走到萬寧宮階下,將要離去之時,有一人上前攔住去路。
陸英擡頭看時,乃是許黃民的外甥諸葛不卞,此人與陸英年齡相仿,從小便在山中修道。其父乃是琅琊諸葛氏遠宗,娶了許黃民姐姐,全家奉道,將兒子送來茅山,希望混個富貴出身。
諸葛不卞攔住陸英,陰笑道:“陸道長,陸侍郎……幾天不見,官也當了,名也揚了,這是衣錦還鄉來了嗎?”
陸英笑道:“我這官不過閒散員外,縱有些許微名,何足掛齒!”
諸葛不卞冷哼一聲,又道:“口氣倒是不小!我上清宗還真沒把你這個什麼狗屁侍郎放在眼裡,你也不用到萬寧宮來臭顯擺!以後再讓我看到你,讓你做不成侍郎做中官!”
陸英本不欲理他,卻忍不住笑出了聲。那諸葛不卞見他嘲笑,立刻火冒三丈,上前兩步就要揪陸英衣領。豈料今日陸華亭早非吳下阿蒙,想也不想,一揮袍袖便將他摔出三五步遠,
一跤跌在地上,四仰八叉躺下來。
諸葛不卞趁勢倒地不起,口中大呼道:“打人啦!野道士打人啦……”
上清宗諸人本來就心內嫉妒陸英,更得了玄師吩咐不許李玄陽師徒進入萬寧宮。如今陸英竟然欺負上門,打了玄師外甥,這還得了。
於是,立刻便有幾十上百名大小道士手持刀槍棍棒,飛奔下階,將他團團圍住。任憑他們辱罵恫嚇,陸英灑然無懼,笑意盈盈立在當地,半句話也欠奉。更把這些道士氣的七竅生煙,要不是玄師嚴禁打鬥互毆,早就上前一頓亂棍加身了。
正僵持間,許黃民身着大紅道袍,內襯黃色中單,手持拂塵,邁着方步走到階前立定。掃視了衆人一眼,威嚴地說道:“何故喧譁?你等個個手持棍棒,意欲何爲?”
諸葛不卞躺在地上喊道:“舅……玄師,這陸華亭當衆行兇,無故私闖我萬寧宮不說,還將徒兒痛毆一番,簡直無法無天!”
許黃民瞥了他一眼,喝道:“腿沒斷就爬起來,成何體統!”
諸葛不卞趕緊一咕嚕起身,顛顛地跑上臺階,立在玄師下方。
許黃民對陸英道:“陸英,本座已下嚴令,你師徒二人不得踏入萬寧宮半步!今日姑且念你初犯,不知者不罪。但你動手打我徒弟,是何道理?”
陸英也不行禮,淡淡道:“我本來要離去,他強攔我道路,還想上前撕扯,我不過正當防備,何時動手打他了?”
許黃民厭惡地皺起眉頭,冷哼一聲。座下徒弟早有人上前質問道:“還敢狡辯,當我上清宗無人嗎?”說着就要揮起木棒砸向陸英。
許黃民制止道:“且慢動手!本座時常教導你們,修道之人須平心靜氣,不可妄動干戈。在這萬寧宮下怎敢輕易傷人?”
言罷,又向陸英道:“陸英,本座也不與你爲難。今日你理虧在先,便向不卞賠個禮,這事就算揭過去了。往後我上清宗與你師徒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他上清宗本來想巴結王國寶,借勢攀上皇室兄弟,爲此不惜做出荒唐之舉,稱天子與會稽王皆是神仙降世。誰料當今皇帝與會稽王皆寵幸僧尼,崇信佛教,幾次耗費心機都徒勞無功。
卻不想陸英反而深受器重,又是封官又是伴駕,教他心中如何能平。本來太傅執政時,朝中公卿大多還重道抑佛,他與李玄陽自能和平共處。如今太傅仙逝,道門淪落,僧徒猖獗,許黃民再也不願裝和善,繼續與李玄陽師徒虛與委蛇。
陸英笑道:“在下雖然人微言輕,勢單力孤,但也有一身傲骨。若是錯本在我,賠禮自無妨,但今日過在貴宗,我卻萬萬彎不得腰!”
許黃民微慍道:“你說我上清宗有過?呵呵……看來今日是鐵了心要壓一壓我教威風了,本座念你後學晚輩,原本沒想難爲你。既如此說,本座不得不替令師好好教訓教訓徒弟,省得將來給他惹出大禍來。”
衆道士聽玄師發話,早就蠢蠢欲動的手腳,再也忍耐不住,齊舉刀槍棍棒一哄而上。看這架勢,恨不得把陸英大卸八塊,方消心頭之恨。
陸英赤手空拳,運起含章拳意,就似疾風駭浪中漂浮的小舟,迎向四面八方打來的冰雹雨點。雨點打入大海便消失不見,冰雹落在水中,也不過激起一朵小小浪花。陸英袍袖飛舞,在衆道士之間穿梭,縱有避之不及的刀棍,也能輕輕一帶,便偏向他方。
刀槍從後來,陸英便順勢前趨;棍棒擋前路,陸英又導引向旁。左邊一拳,大袖一裹使其從下滑過,右側一腳,道袍一揚令之踢在身後。幾十輪輾轉起落,拳腳棍棒大多落在自己人身上,是以場中道士越打反而越少。倒不是被陸英所傷,而是倒在自己人棍棒之下。
許黃民見這麼多徒子徒孫拿不下一個陸英,不由暗暗焦急。他自恃身份,不願親自出手,便自懷中取出一張道符,捻個火苗點燃,望空一拋。
那道符落在階下,化作根根藤蔓,如龍蛇遊走,纏上陸英手腳。陸英猝不及防,被藤蔓纏身,頓時僵在了原地。衆道士大喜,重振精神,挺刀持槍殺向陸英。
誰知眼見陸英手腳皆纏繞了藤蔓,卻數息之間將其連根拔起,玄師的密法變爲了陸英的鞭梢,被他握在手中隨意揮舞。如此一來,反而比赤手空拳時更加勇悍,衆道士絲毫近不得身。
上清宗道士不知,天真道人含章拳法本脫胎自馴服野草之技,區區幾根藤蔓自不在話下。許黃民祭出道符,正中陸英下懷。陸英手舞藤蔓,抽、拉、截、掃、穿、旋、撩、甩各樣手法隨意轉換,打得衆道士哭爹喊娘,紛紛躲避。
許黃民面色難看,又用指尖彈出一團粉末,如紫煙籠蓋,落在陸英頭頂。此煙喚作鎮魂清霧,雖名清霧實則紫氣氤氳,雖叫鎮魂卻能亂人心神。陸英忙閉住呼吸,不敢吸入紫煙,但打鬥一久,難免口鼻中混入少許鎮魂清霧。
漸漸地,陸英感到心旌搖動,思緒亂飛,一時憶起少年時,父親被亂兵殺死在眼前。一時又似看到朱琳琳失落賊手,生死不知,無論如何尋找,只是不見人影。他手中舞動藤蔓的力道轉強,速度也越來越快,卻完全分不清哪是人,哪爲空。
陸英腦海中一幅幅畫面閃過,看到宋演上陣廝殺,馬失前蹄,困於重圍;看到白靈兒騎在馬上,開懷大笑,身後跟着數十萬鮮卑鐵騎;看到桓敬道率領千船萬艦,順流直下,攻破建鄴,屠滅滿城百姓;看到楊子猷與戴安道在剡溪旁飲酒作詩,卻被洪水沖走。
每一人每一事都令他驚懼膽寒,慢慢地好似落入無底深潭,抱朴子先生在水面上輕輕呼喚自己名字。陸英想要開口答應,卻無論如何發不出聲音。隨着他越沉越深,抱朴子變爲了師父李玄陽,只見他一躍入水,飛速沉下來,向自己伸出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