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往後的路怎麼走?
懷宸艱難地邁出與外面隔絕了三年之久的大鐵門,茫然地望着對面川流不息的大街,不禁自問。
三年前,在一天出差回到家的晚上,懷宸發現妻子吳婷竟然與潘安赤身裸體躺在自己的牀上,他都還來不及責問,更不要說去打人,潘安慌忙穿上衣褲,倉惶從臥室陽臺上跳了下去,當場昏闕。
懷宸立即報警,並撥打120親自把潘安送到醫院救治。
潘安出院後,反過來狀告懷宸,說他當晚是找懷宸辦事,想不到懷宸突然從外面闖進家裡,見到只有他和吳婷,以爲兩人有那種關係,不分青紅皁白,拿起菜刀把他逼到陽臺,然後將他從三樓推了下去,幸好有二樓遮陽棚作爲緩衝力,不然就沒命了。
吳婷不但不以爲恥,反而助紂爲虐,爲潘安作僞證,稱潘安說的話句句屬實,而且她是親眼看見懷宸把人推下了陽臺。
當時女兒懷思宇寄宿州一中讀高一,現場沒有任何第三方證人。
這對狗男女如此一唱一和,讓懷宸有口難辯,最後法院硬生生地判他犯有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懷宸對判決不服,先是上訴,後又多次提出申訴,都因沒有新的證據證明自己無罪,上級法院只好維持一審判決執行。
進去不到兩個月,懷宸節儉下來的工資存款十多萬元,被強行支付潘安醫藥費和交罰金,房子被吳婷變賣,接着提出離婚。
從一位教書匠出來,慢慢爬到科局級單位一把手位置,除了懂得教書育人,懂得一些人事管理外,懷宸再無一技之長。
沒有接觸過生意,不懂得生意裡的行當,即使從頭學,身無分毫的懷宸,拿什麼去跑市場?
年滿四十八歲的懷宸,接近知命之年,歲數不大,但也不算小,面對女兒要讀書、年邁的父母要撫養孝敬,這往後的路怎麼走,生活如何過,叫懷宸如何不擔心?
女兒懷思宇雖然是吳婷所生,但對吳婷基本上沒有多大感情。
懷思宇學習取得的優異成績,當初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州一中讀高中,都是懷宸傾注大量心血教育的結果。
父母離婚後,懷思宇毅然選擇跟隨父親。她決心不管今後的日子再苦再難,都要跟父親,將來長大了要好好報答父親的養育之恩。
這三年來,懷思宇一直跟着爺爺奶奶在農村老家。她一邊學習,一邊幫爺爺奶奶做力所能及的農活,成績上依然保持優秀,連續三年被評爲“三好學生”。
不管寒暑,每到假期,父母都帶懷思宇來探監,每次都給他上賬三百到五百元錢。
畢竟自己是父母唯一的兒子,懷思宇是自己唯一的女兒。
父母要給兒子以生存的勇氣,女兒也要給父親以最大的安慰。
每次探監,父母幾乎都重複那句“好好改造,家裡的事不要擔心”。
其實他哪裡不擔心,父母都已經是八十多歲的年紀了,因爲他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操勞了大半輩子,不僅沒有得到享福,現在還堅持下地勞動,整日爲他犯愁。身爲兒子,這是最大的不孝啊!
懷思宇幾乎每次都重複那句“不要擔心女兒,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懷宸心裡清楚,女兒哪裡來的開心?自己父親被戴上綠帽子不被別人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柄罷了,還遭受不明不白的牢獄之災,她忍受着同齡人無法承受的恥辱和痛苦,拼命地學習和勞動,是從學習和勞動中獲取一份快樂和安慰而已。這是爲父之過啊!
懷思宇從小就養成堅強的個性,她並非漠視世俗的偏見,而是要向那些戴着有色眼鏡的人宣戰。何況她更知道,父親純粹被冤枉。
吳婷成功離婚後不久,就跟潘安在大庭廣衆之下手牽着手,出入大小場合,猶如一對新婚夫婦,卿卿我我,甜蜜無比。
二十年前,年滿三十歲的懷宸,有職有位,算是縣內知名人士之一。年僅二十的吳婷,當得知而立之年的懷宸尚未成家,便施展渾身解數,瘋狂表達愛意,最後成功嫁給了懷宸。
在吳婷心裡,她認爲,在主要崗位上打拼了幾年的懷宸,應該有很多錢,但讓她失望的是,懷宸除了工資收入之外,從來不收受不屬於自己財物,也沒有從事其他贏利方面的經營活動,連集資修建的職工福利房也是貸款裝修。因爲,當時在柳江縣,但凡有懷宸這樣經歷豐富的人才,大多是肥得流油。可懷宸只是虛有其表,整天擺着一副雙袖清風、清正廉潔的窮酸樣。年輕漂亮的吳婷,當然不滿足於現狀。婚後不久,她就開始數落懷宸的無能,三天兩頭說他是假正經,僞君子。
懷宸的工資,一部分是留下作爲固定存款,這一點他沒有讓吳婷知道。一部分是孝敬兩位年邁的父母,這一點吳婷知道。一部分是用於家庭開銷。還有一部分就是留給吳婷用於購置化妝品和零花用錢。至於年終獎等正常的額外收入,懷宸也是存入銀行。因爲他懂得,沒有存有一筆應急錢,萬一父母生病,或者家中發生什麼意外,纔有能力應對。但吳婷可不是這樣精打細算,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業餘時間不是鑽麻將館,就是進KTV喝酒唱歌,到處彰顯局長夫人風采,後來居然與潘安勾搭上了。
吳婷甘願紅杏出牆,不是因懷宸沒有男人氣概,才迫使她不得不去追尋刺激。懷宸一米七六個子,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標準的國字臉型,慈眉善目,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不管是在讀師範期間,還是參加工作後,是衆多美女追求的對象。他之所以遲遲不結婚,也不是看不上身邊衆多美女,而是心中早就有了自己喜愛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他讀師範時的同班同學。她叫雲雁。
當時在班上,雲雁是文娛委員,懷宸是班長,兩人從讀師範一年級起就開始相好。
雲雁父母都是上海人,70年代初到內陸省份支持農村建設,後來就在當地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生了雲雁這位可愛的獨生女。雖然懷宸家在農村,但她父母並沒有嫌棄,反而支持女兒的選擇,並認可懷宸這位陽光向上的準女婿。原計劃待兩人師範畢業參加工作後,就爲他們舉辦婚禮,但誰曾想,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就在兩人蔘加工作後第一個學期,雲雁到懷宸任教的小學陪伴他度過美好而短暫的一個星期後,就隨父母遷回上海。她這一去,猶如斷線風箏一樣,再也沒有一點兒音信。懷宸一直在尋找和等待心愛的女人,可這一等就等了十年,在衆多親朋友好的勸說下,才接受了瘋狂追求自己的吳婷。
對於懷宸與吳婷的結合,懷宸父母一直都是持反對態度。認爲這個女人是潛在的禍水,不像雲雁那樣心地善良,更無旺夫之相。最終懷宸還是抵擋不住她的攻勢,父母也只好勉強作罷。
吳婷比懷宸小十歲,一米六八的身材,修長美腿,膚若凝脂,綽約多姿,秀色可餐。
雖然與吳婷結婚,但懷宸心裡一直惦記和深愛着的是雲雁。因此,在吳婷身上,他自然就沒有投入更多的感情,加上這份愛來得是那樣的勉強和無奈。
說是勉強,是懷宸在一天晚上陪客人飲酒過後,房間門沒有關好,吳婷趁機上了他的牀。雖然當晚兩人並沒有發生那種關係,但此事卻在第二天就不脛而走,到處傳得沸沸揚揚。其實是吳婷爲了達到目的,自個兒把話傳出去,而且說得有聲有色,讓人不得不信。在輿論的強大壓力下,懷宸感覺跳進黃河已經是洗不清,百口難辯。無奈之下,只好接受了她這份感情。
而今,就像父母當初所預料的那樣,自己真是被這個風**人給害慘了。慘得他一無所有,慘得他身敗名裂,慘得他懷疑到自己的人生。
“爸爸!”一聲甜美的喊叫,讓懷宸從茫然的思緒中驚醒過來。女兒懷思宇正從一輛轎車旁邊朝他飛奔過來。
懷宸緊緊地把女兒抱進懷裡。
“高考成績出來了沒有?”懷宸首先關心的是女兒的考試成績。
“考上大學肯定是沒問題。”女兒自信地回答。
“自願填哪所學校?有希望進北大嗎?”
“分數應該超過北大劃線,但我填寫的第一自願,也是唯一的自願,本省最高學府高原大學。”
“多少分?爲什麼不填報北大?北大可是你最想要讀的學校啊!”
“693分。分數雖然高,但女兒認真想過了,目前我們家庭經濟條件不允許。還是現實一點好。何況讀省內重點大學,並不等於你女兒今後不優秀。”懷思宇說得很認真,言語間流露出成熟的思維。
懷宸不得不嘆息道:“這是爲父之過,是爸爸害了乖女兒。”
“爸爸,千萬不要這樣說,也不要那樣去想。如果沒有父親,女兒也不會這麼優秀。”懷思宇搖晃着懷宸的手臂安慰道。
這時年邁的父母和堂弟懷全同時走過來。那輛轎車就是懷全的私家車。
“哥,你受苦了。”懷全握着懷宸的雙手,盡情安慰。
父親伸出他那滄桑而有力的雙手抓住懷宸的兩臂,圓起他那周邊雖然已經佈滿了皺褶,但依然炯炯有神的雙眼對兒子說:“沒關係。就像是讀了三年大學,長長見識,沒有什麼丟人現眼的事。大不了回家種田。”
母親則伸出她那發黑而粗糙的雙手捧着兒子的兩邊臉頰,動情地鼓勵道:“你爸說得對,種田當農民也照樣過日子。只要人活着,不怕沒有希望。”
兩個小時後,懷全把車開進柳江縣城,也就是懷宸三年前工作過的一座小縣城,是他既恨又愛的地方。
說恨,是恨自己當初貪圖年輕和美豔,找錯了女人。
說愛,這座小縣城曾經讓他得以施展才華。
像懷宸這樣的人才,在柳江縣是一位不可多見的人物。不管在教育界,還是在農口,他都有非常好的口碑,向來被人們尊重。就在他很有可能被提拔重要的當口,突然出了這檔事,人生榮耀一下子從巔峰跌入最低谷。這是他做夢也料想不到的事,也是衆多熱愛過他,尊敬他的人們同樣難以理解的事。
雖然心中有恨,但這座小縣城曾留有他奮鬥的足跡。不管怎麼樣,他對這裡多少還是有一定的感情。正因爲還有這一份感情,今天面對它,心中卻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種愧疚之感。而這種愧疚很是複雜,不知如何去表達。
懷全把車停在城中一家服裝店前,父母叫他下車,要給他買一套新衣服。
“還要講究那麼多?”懷宸很是不情願對母親說。
“必須換。”母親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要他下車。
“早上我們在這家店給你選好了一套,進去試試看。”父親語氣相對要溫和一些。
買好衣服,接着叫他到旁邊一家理髮店剪頭髮,緊接着又帶他到河邊去洗澡,連牙膏牙刷香皂毛巾全新一套都給他備好。
洗好澡,漱好口,換上父母剛買的新衣服,懷宸抱着剛換下來的舊衣服就要上河岸,這時母親從岸上急匆匆走下來。她一句話不說,接走兒子手上從監獄裡穿出來的衣褲、鞋襪,包括褲帶,全部堆放在一塊青石上,又從旁邊扯來一些枯草,然後從兜裡摸出打火機,把它們點燃,嘴裡念道:“這套衣褲、鞋、襪子、皮帶本來就不屬於我兒子懷宸,他只是爲了長記性,借用穿了三年。現在全部還給那些用得着的人,我兒子懷宸從此穿上嶄新的衣服,走上新的生活。”
接着又把剛纔懷宸用過的牙刷牙膏香皂和毛巾全部扔進河裡,嘴裡又念道:“這些都統統贈送給那些需要的人,就算是獎勵給那些需要的人了。請用那張毛巾去擦乾悔恨的淚水,用那牙刷牙膏去漱淨你們的臭嘴,用那香皂去洗滌你們心靈污垢,把你們那害人的心,泯滅在這滔滔河水之中。”
聽了母親一番寓意深刻的唸叨,面對滔滔河水,懷宸不由得一陣心酸,一行淚水突然間涌出眼眶。他怕母親看見,立即走到河邊,捧起一把水敷在臉上。但細心的母親,把兒子這一切全看在眼裡。她抓住兒子的手,用堅定的語氣說:“走。昨天都已經成了過去,往事都已飛飛湮滅。我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