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遵從方紫妍的意願,在醫院裡守護着Safe,除了回家洗澡換衣服,一步也沒離開,他希望如方紫妍所願。
向北也搞不清楚爲什麼會這樣,甚至不知道自己這麼做Safe或是方紫妍能否有所感應。可能是出於對自我的譴責,也可能是出於內心的真實意願,他堅持這麼做了。一連三天,Safe依舊處於昏迷中,像是一個頑皮的孩子,在自己清醒的時候睡着,或是在自己不夠清醒的時候醒着。他很想Safe快些醒來,想問一個究竟,想解開自己內心那個越解越解不開的結。
雖然舒佳告訴向北已經幫他向臺裡請了假,但是他還是有些不放心,Safe昏迷的第三天上午,他親自去臺裡找到了倪世強。本來,請假是一個不太大的事,只要工作安排好了,直播不斷,基本上一個電話就可以搞定,但是,對於失聲的向北,這件事變得並不簡單。
向北到臺裡的時候,遇到的每個熟悉的面孔都會朝他微笑,眼神裡滿是關懷,不過那種關懷在向北看來總覺得有些怪怪地,像是帶有一些想窺探的慾望,令向北從骨子裡感到不舒服,他心裡很清楚,自己這麼突然失聲,肯定會引發一些好事之人的猜測,這個時候的電臺,註定是一個是非地,好在他是來請假的,近期都不需要天天面對這些。
倪世強知道向北不能說話,在與他對話前就準備了紙和筆,還吩咐助理倒了杯蜂蜜茶給向北,足以顯示自己對下級的關愛之心。照例是一通官面上的對話,噓寒問暖自是必不可少,之後倪世強爽快的批准了向北的請假,還着重表示——一定要養好病,保證徹底根治,至於假期嗎,只要你願意,想休息多長時間都可以,畢竟你對電臺是做過貢獻的,這一點,電臺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倪世強表現的“情真意切”,讓向北頗爲感動,但他細細揣摸這句話以後不由得渾身直冒冷汗,一種不好的情緒頓時將他包圍起來。
果然,倪世強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小向,有些話我知道這個時候講……是有些不大合適,可是,你也知道現在上海的電臺業競爭非常激烈。電臺節目必須與時俱進,不斷創新,這樣纔會走的長遠。上週我剛拿到部裡轉來的一份報告,《Shanghai向北》在今年的收聽率不太理想,這嚴重影響到這一時段的廣告收入。我也知道,你們在這個節目的創新上花了不少心思,節目辦到今天,你們都很努力,可是,市場是殘酷的。一個電臺,如果沒有廣告收入,那麼它的發展就會成問題。”
倪世強說到這裡,情緒變得有些激動,這讓向北很容易就猜測到接下來他會講些什麼。
“出於電臺發展的戰略考慮,電臺經部裡批示,準定將《Shanghai向北》移出現在的這個時段,迴歸到以前的舊時段。鑑於目前你的身體狀況,臺裡決定暫時將這檔欄目停播,復播時間視你的身體狀況而定。”
這個消息對於向北來說無疑當頭一棒。自《Shanghai向北》開播一來,他一直當這個節目是自己的親生孩子,爲了節目的發展,他犧牲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和時間,全身心地投入到節目的創新發展中,在播出的這幾年裡,他很清楚這個節目爲電臺所創造的利益價值,沒想到就是這麼一個自己曾經傾心付出的節目居然要遭遇停播的處境,這讓他想不明白,也讓他切實感受到現實的殘酷。
此時此刻,他無法爭辯,只能任由倪世強在自己面前繪聲繪色的表演,而他的內心也隨着這種表演變得越來越灰暗。他無力反駁,也不想反駁,只是在內心裡有很多的不捨。他拿起筆,在紙上寫道:
“最後一次直播安排在哪天?”
看到這幾個字,倪世強也感覺自己的內心不好受,但是爲了電臺的將來,他必須拋棄一切個人情感。
“就在明天。”
明天!對於向北來說,不知道會意味着什麼?也許,Safe的甦醒就在明天;也許,自己嗓音的恢復就在明天;也許,方紫妍會在明天回到自己身邊……太多的未知,他無法肯定,無法把握。但是,倪世強幫他肯定了一點——自己爲之奮鬥的事業將變成一個休止符。
“明天我想參加直播。”
“可你……還沒恢復……”
“我只想靜靜地呆在直播間裡,請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吧!”
是的,最後一次機會。一個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機會呢?倪世強覺得自己不能做的太絕,應該給自己留一些後路。再說,向北也只是失聲,只是請假。他沒有過失,沒有被這裡開除。他的要求並不過分。
“好吧!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也對,現在除了這個,對於向北來說還能做些什麼呢?
向北在離開倪世強辦公室的時候,衝着他深深地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這讓倪世強感覺到有一種莫大的諷刺,他只能尷尬的回禮,然後目送着向北離開。
一連好幾天的陰天,冷空氣中永遠摻雜着溼潤的氣息,這給風創造了極好的溫牀,它們在城市的上空集結,肆無忌憚的把這裡當成遊樂場,在城市裡瘋狂穿行,不時鑽進人們的衣領裡,讓人猛地打個寒噤。寒噤有的時候會刺激人的神經,讓整個大腦皮層變得異常清醒。
向北的情緒很差,室外的寒意並沒有影響到他,反而令他的內心鬱積了一團火焰,這團火焰不斷向上衝擊,穿過五臟六腑,直達喉嚨。向北在走出電臺的一瞬,感到出奇的難受,口腔內像是着了火一樣,一股鬱氣不斷向外衝擊,讓他感覺有些噁心,他試圖壓住這股鬱氣,始終未能如願。在打開車門的一瞬,一股帶血腥的濃液從口中噴出,眼前頓時感覺黑了一下,身體也不禁略微晃動了幾下,他趕緊用手扶住車門,總算沒讓自己跌倒,只是在眼前不遠處的地方,一串紅色的血跡映入眼簾。
向北顯然是被自己嚇倒了,他沒預估到自己的反應如此之大。內心的傷痛總是會拉扯出身體的疼痛,他感到周身疲憊,坐在車裡卻無力去打開引擎,他像一灘水,一灘被污染的水凝固在座位上,雙目發呆。很久,他感到一股悲傷向自己襲來,久違的眼淚頓時涌出,伴之而來的還有久違的哭泣聲——這讓他很詫異,他居然可以哭出聲——這也就意味着,他找回了失去的聲音。但是,一切都來的太晚了,上帝像是預料好似的,要奪走一切屬於他的東西,不給他機會。
在車子裡哭了很久,沒人打擾,沒人關注,沒人問候,只是他一個人傷心地哭着,直到他感覺到累,才停止了流淚。沒有眼淚,人也安靜了許多,身體的力量也開始逐漸恢復。他重新啓動了車子,當駛向大路的時候,他卻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該往何處?
第二天,向北沒有去醫院,他和舒佳約好在電臺見面。
這是《Shanghai向北》最後一次直播,也是整個團隊的最後一次合作。
向北對於所有人來說,還是一個失去聲音的“廢人”。其實,顧芸、小胖他們對向北還是有感情的,畢竟大家一起共事好多年,合作也一直愉快,再說,向北平時對他們也不錯。也正因爲如此,每個人在見到向北的時候都表示出極大尊敬。
這個團隊雖然很快就要解散,不過,顧芸、小胖他們依舊會在一起,會整體轉移到新的節目組,當然,舒佳也在其中,只是,這需要取得舒佳的認可,而舒佳卻一直未答應倪世強。
向北並沒有將自己恢復聲音的事情告訴其他人,包括舒佳。他像當初Safe繼續假裝失憶一樣,保持沉默,繼續失聲。整個節目還是由舒佳一個人主持,向北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直播間內,在一旁靜靜地看着舒佳。
連續幾天的獨立主持已讓舒佳變得成熟老練,對於所有的熱線都能應對自如,即使是那些對於一個未婚少女來說羞於啓齒的問題,她也能想到一種方法應對,這讓向北感到很欣慰,自己的心思沒有白費,可以看到一個新人在自己的眼前快速成長,他很開心。
最後一期節目並沒有向北想象的那樣繁忙,可能真像倪世強所說的那樣,這檔節目已經失去了它的魅力,也許,這是以前自己從未好好審視過的現實。
打進來的熱線大多是和舒佳話別的,舒佳一邊和他們說着親切的話,一邊將《Shanghai向北》改版後播放過的音樂反覆播放。唯一一個熱線是問候向北的,舒佳回頭給了他一個微笑,這讓向北感覺很溫暖。
他打量眼前的一切,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人,熟悉的動作,熟悉的音樂,熟悉的空氣,熟悉的氣息……可這一切都將隨着黎明的來臨成爲塵封的記憶。他不知道此一別何時可以再回到這裡,也許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了,這裡將會成爲他永遠的回憶!
他很想重新坐到話筒前,通過耳機與熱線那頭的誰誰誰通話,不管是誰,只要是能發出真實聲音的人,他都可以跟他們對話,可是,他要對他們說些什麼呢?在愛情面前,他是如此的失敗,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對別人的愛情指手劃腳呢?
最後一期在舒佳的從容應對中平淡無奇的結束了。向北想想,可能這就是《Shanghai向北》最終的命運吧。平淡的來,平淡的去。
臨走的時候,小胖招呼大家:“一起去喝一杯吧!”
向北笑着拒絕了。他清楚小胖他們的想法,是不想讓自己難過,而他更不想讓這些昔日跟自己奮鬥的兄弟姐妹們難過。這個時候,他也很想找種東西來麻醉自己,但是,他只想獨身一人,不想扯上眼前的這些人。他突然想到,這些人或許只是自己生命中的過客,他們之間會有交點,但僅僅只是交點,淺而輕的交點,過些日子,可能就會淡忘——時間,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
舒佳也隨向北拒絕了。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應該陪伴在向北身邊,或是代替方紫妍,或是代替Safe,或是誰也不代替,就是她自己。向北的樣子很讓她心痛,今天的他看上去似乎更加的消沉,即便剛纔有些笑容,她也知道那不過是一種禮節或是應酬式的微笑。
出門的時候,舒佳衝着向北說:“向哥,還是去喝一杯吧!”
向北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向自己的車走過去。
“去LIFE98,好嗎?有些想念那兒了。”
向北還是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自己的動作,打開車門,上車,繫好安全帶,打火,啓動。舒佳見狀也不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坐在副駕的位置,偶爾側目注視向北。
向北看上去很專注,但是舒佳知道,他的內心此時一定不平靜,畢竟《Shanghai向北》停播對他來說是一件刺激性很強的事情,他不可能做到如此平靜。那麼,她又該如何安慰他呢?
車子停的時候,舒佳吃了一驚,原來向北按照舒佳的意願開到了LIFE98.
LIFE98的生意還是不如從前,晚間的時候已經沒有駐唱表演了,只有一些昏暗的燈光以及低沉的爵士音樂。店裡的服務生依舊是清一色的新面孔,連上次來看到的一兩個熟悉的也換掉了,看起來像是又換了個老闆,這也可能就是酒吧業的通病吧,很多人都沒有恆心和毅力一直做下去,酒吧的經營存在太多的變數,誰也無法預料明日的情況如何,也正因爲如此,很多人投資這一行業也就爲了能快速撈一把,這也就使得很多酒吧無法正規經營,最終淪落到變質的地步。
這裡再也沒有人知道曾經的“藍焰”和“遇見”,他們只爲舒佳和向北送上啤酒,一種口感醇厚據說是他們自己釀造的啤酒,也是LIFE98現在招攬客人的最大法寶。
“向哥,我敬你一杯吧!”舒佳很誠懇的將酒杯碰向向北的酒杯,向北很冷靜地看着她,迴應着她的動作。
“向哥,還記得第一次你帶我來這兒嗎?”舒佳將一整杯啤酒喝下,繼續說道:“那天……就在那兒”她用手指了一下曾經是歌手錶演的區域,“他……在那兒歌唱,歌聲很好聽,他很安靜,一切都很美好!”
舒佳繼續喝了一杯。
“我曾經以爲,一見鍾情,再見用情,三見即可定情。沒想到,那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鐘情罷了。可我不後悔,最起碼,他走進過我的生命,給過一些難忘的回憶。”
舒佳又喝了一杯。
“你說,如果我們從來沒來過這裡,是不是就不會遇到他?如果不遇見他,一切事情是不是都不會發生呢?向哥,你後悔嗎?”舒佳以期待的眼神看着向北,希望他能給自己一些響應,但是很快她就收回了自己期待,她想起了向北現在是失聲的,他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可是她相信向北也和自己一樣,是不會後悔的。“我猜,你也一樣,不會後悔,對嗎?知道嗎?向哥,其實你和紫妍姐姐是很般配的一對,只是紫妍姐姐還不瞭解你,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了解你的,會再次回到你身邊來的。”
舒佳繼續喝着她的酒。
“向哥,我現在很痛苦!所愛的人不愛我,不想要的事情卻偏偏來臨。知道嗎?倪臺找過我,他想讓我單獨去做一檔新節目,你說,我該怎麼辦?”
舒佳無意中說出的這一情況讓向北吃了一驚,沒想到倪世強在他的背後原來弄了這麼一手,這讓他感覺到十分難過,他不明白,人,怎麼可以如此無情?
舒佳的酒喝的太猛,再加上她的酒量本來就不行,很快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現在,提到倪臺,想到向北,再加上一個Safe,讓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悲傷、慌亂、無助全部涌了上來。
“你爲什麼不說話?爲什麼在這個時候失聲?爲什麼將我一個人留在直播間?你知道嗎?我一個人主持節目的時候心裡好害怕,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一點兒都不喜歡。不喜歡倪臺,不喜歡這裡,不喜歡上海,不喜歡你們所有的人……可是,所有的都不喜歡,我該去哪兒呢?”
在向北聽來,舒佳現在的心情跟自己的很像,他也很困惑,自己該去哪兒呢?也許,應試去找方紫妍。可是,見到方紫妍後又怎樣,能說些什麼?自己有足夠的把握將她帶回上海嗎?不,他告訴自己:你還沒有準備好。
“向哥,事情爲什麼會發展成這樣?爲什麼所有的人都要悲傷呢?你、我、紫妍姐姐、Safe,通通的悲傷,這是爲什麼呢?”
向北感覺舒佳不能再喝了,但他卻不想阻止她。他很羨慕舒佳,感覺痛苦時可以將自己麻醉,而自己卻做不到。他是受傷了,被情所傷,被人所傷,被事所傷,已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他很想逃離上海,可是,除了這裡他又能逃到哪裡呢?他只屬於上海,不想再回到美國,即使那裡有他十分相信的父母。他感覺自己很悲哀,偌大個世界,自己居然無處可逃!
“向哥,我好累!好累……他也好累!好累……可是,爲什麼他累了就可以倒頭大睡,不管不顧,而我卻不可以!爲什麼他不醒過來,任由我們這些人在一旁傷心?爲什麼他可以這麼狠心?爲什麼……”
向北很想開口安慰舒佳,但最終還是沒有。他現在很怕開口講話,沉默的世界讓他覺得很安全。他很想平復舒佳的情緒,只好伸出手放在舒佳的頭上,貼合着她那頭烏黑的長髮,慢慢地梳理,想讓舒佳慢慢地靜下來。這樣的動作還是很奏效,也可能是舒佳一個人講話太累了,又或者是酒精開始發揮作用,舒佳的情緒平靜了許多。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喝酒,而是將頭枕在胳膊上,靜靜地呆着。
向北不喜歡黑啤的味道,只喝了兩口就停了下來。LIFE98已經沒有了以往的情調,這讓他很想快速逃離這個地方,舒佳的情況又讓他不得不暫時打消這個念頭。他邊撫摸着舒佳的頭,邊等待時機。
過了很久,舒佳的手機震動了幾下,她慢吞吞地打開看了一下,是樑錦坤發來的短訊:Safe醒了。這幾個字對舒佳的刺激比起剛纔的那些酒精要強許多,她快速從酒精裡清醒過來,對向北說:“向哥,Safe醒了!”
向北一下子愣住了,大腦中突然閃現一個問題,也是他一直想知道的問題,他覺得有必要去找Safe索要答案,而那個問題正是一直縈繞着他,揮之不去的:“爲什麼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