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森走出水師衙門,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兵符,無奈地搖了搖頭。儘管他在昨晚說服上司並拿到了調兵權,武森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費了許多口水,才終於讓上司答應在今天多派十艘船給自己,去下游看看會不會有攻擊海漢人船隊的機會,然而武森自己也很清楚,這種規模的兵力調動對於香江口的龐大船隊來說很難造成實質性的威脅。
武森對於上司的摳門很難有什麼怨恨,這並不是上司不清楚局勢的嚴重性,而是因爲此時還有大量的物資需要從香江南岸運進北岸的順化城。這個時候能多運幾千斤糧食進城,可能就意味着順化城能夠多守一天。相比之下,把手頭上有限的船隻派去進行毫無把握甚至是徒勞的進攻,性價比的確是低了一些。
但武森依然不肯放棄進攻的打算,他知道水師唯一的勝機就是趁着對方立足未穩的時候打個措手不及,如果等到海漢人把準備工作做完,一步一步穩紮穩打地向香江上游推進,那時候再開打很可能連還手的機會都不會出現。屆時海漢人的戰船切斷香江,也就等同於切斷了順化城與香江以南廣大地域的聯繫,順化也就徹徹底底的成了一座孤城,將完全陷入到被動挨打的境地中。因此即便主動進攻只有很渺茫的得手機會,武森也下決心要試上一試。
不過集合部隊的時間比預計的要長了很多,以至於武森趕在天亮前出發的計劃只能泡湯了。而最後集結起來的人員也讓武森覺得有些悲涼——出戰人員的滿編應有二百八十人,但實際上到碼頭集合的卻只有二百出頭。
武森不需要再詢問發生了什麼事,自打去年年底和談失敗的消息傳出來,軍中的逃役狀況就沒有斷過。相當多的人對朝廷放棄繼續和談,打算跟海漢人決戰到底的做法持悲觀態度,軍中不願爲了岌岌可危的阮氏王朝繼續戰鬥的人便紛紛當了逃兵,水師自然也不例外。
武森相信昨晚自己離開水師衙門之後,調令就已經在水師中傳開了,在水上與海漢人進行作戰,對南越水師現有的狀況而言基本上就是有去無回的一次任務,自然有不少連夜當逃兵的人。最終能在這兒集齊三分之二的人手,已經算是很不錯的結果了。
武森也沒有再作什麼加油打氣的宣講,而是讓人擡了銀箱上來,給在場的人挨着發了二兩銀子——這幾乎也是他手上能夠拿得出來的全部家當了。在他看來,願意在這時候留下來參戰的人也不需要再作什麼思想動員了,倒是發點銀子下去,更能刺激他們的戰鬥慾望。
發完銀子之後,武森便宣佈出發,兩百多號人分乘十八艘船,駛離順化城南岸的碼頭,順流向下游駛去。
武森站在甲板上,任由身邊的親兵替自己穿戴上盔甲。這一身甲冑重達三十多斤,武森平時在巡邏中是不會穿的,但接下來的戰鬥可能要面對海漢人的犀利炮火,穿上盔甲多少能夠起到一些防護作用——哪怕只是心理上的防護作用,總也要好過什麼護具都不穿。
武森率領的船隊離開順化城碼頭的同時,高橋南在下游擊潰了南越的巡邏隊,因此武森也並不知道,自己的對手已經不是香江入海口的海漢戰船,而是正在試圖構築炮臺封鎖江面的海漢民團陸軍部隊。
“你們不要覺得早上這一仗被黑土港的人搶了功,我告訴你們,這次打順化,我們陸軍可是主力,後面多的是仗可打,早上那一戰只不過是開胃菜而已!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把江面上盯緊了!要是誰放過一條船,可別說我於鐵柱找麻煩!”於鐵柱此時正在給自己的手下們打氣鼓勁,早上那一戰被高橋南搶去了風頭,他的手下多少也是有些不服的,好歹民團一營也是軍委直屬的王牌嫡系,怎麼能讓黑土港那幫野人給佔了上風?
“連長,你可別吹牛啊,去年兩次對安南出兵,哪次不是海軍打主力?海軍那幫人現在看人都是用鼻孔在看,哪有我們陸軍出風頭的機會!”當下便有人出聲抱怨道,聽起來也是有些資歷的老兵了。
於鐵柱應道:“這次跟去年可不一樣了,這順化城不靠海,大船就算順着香江進來了,也只能在江面上當活動炮臺用,這攻城的任務,最終還是得我們陸軍來完成!這次打順化,我們纔是主力,海軍只配給我們洗腳!”
於鐵柱毫不留情的吐槽引來了手下的一片叫好聲,對於這些陸軍士兵而言,海軍在成立之後的各種待遇的確是讓他們有些眼紅。執委會劃給海軍的軍費預算明顯要多過陸軍,要知道一艘“探索級”戰船的造價,就已經是超過了一個整編連一年的軍費,而海軍一造就是十幾艘,噸位更大的“探險級”也是日夜不停地建造新船,目前已經有四艘入列服役,但勝利港造船廠的船臺上又已經架起了巨大的龍骨,絲毫沒有要停下的跡象。爲了抓緊時間造出更多的戰船,勝利港造船廠甚至將建造貨船的船臺由原來的四個縮減爲了兩個,把騰出的船臺優先用於建造海軍船隻。
再反觀陸軍這邊,雖然去年五月的時候就聽說“海漢兵工”製造出了新式步槍,其性能大大優於民團所裝備的二八式燧發槍,但直到八月出兵會安的時候,民團纔開始小規模地列裝新槍,而整個陸軍的換裝速度就更是緩慢,基本是以每月一個連的速度在更換新武器,直到年底決定要出兵安南之後,才加快了換裝速度。至於火炮方面,除了推出了口徑驚人的大型攻城臼炮之外,去年一整年基本都沒有新產品問世。當然於鐵柱這樣的歸化民軍官並不清楚軍工部門的研發生產流程,他們所看到的就是海軍所使用的艦炮在不斷地改型完善,下水一艘戰船就裝備一艘,甚至就連炮手也是優先分配給了海軍。
其實民團將海軍拆分出來也不過一年時間,兩軍的軍官很多都是熟識,雙方之間倒也說不上有多大的怨氣,但互相不服的情緒肯定是有的。像於鐵柱這樣的陸軍軍官也早就憋着一股勁,要用實際的戰績來提升海漢陸軍的聲望。
按照指揮部的作戰計劃,陸軍在今天暫時不會繼續向南進軍,而是以前出偵察和完成對江面的封鎖爲主要作戰任務。在於鐵柱所在的這個陣地上,除了他所率領的民團一營二連之外,還部署有一個滿編的炮兵連共十二門火炮。
十二門火炮中有十門炮用於封鎖江面,另外兩門則是架在支流小河的浮橋兩側,用於封鎖浮橋通道,必要時對準浮橋來兩發,就可以將敵人隔絕於小河以南。以正常情況而言,這個陣容足以抵禦千人規模的敵軍從水陸兩路同時來襲。而於鐵柱可以肯定的是,南越水師不會輕易就徹底放棄從香江上進行偵察甚至發動攻擊的機會,他所接到的命令就是使用炮火攔截所有從上游來的船隻——簡單、粗暴,但卻是陸軍最喜愛的作戰方式。
上午十點,海漢民團前哨陣地以南大約兩裡地的河岸邊突然飛起一支響箭,立刻便引起了哨兵的注意。這支響箭是來自於執行前出偵察任務的黑土港特戰部隊,按照事前約定的信號,一支響箭就意味着上游有船下來。於鐵柱立刻下令所有人員進入戰鬥位置,火炮提前進行彈藥裝填。
尚在上游河面上的武森自然也注意到了岸上樹叢中飛出的響箭,不由得繃緊了神經,下令各艘船隻注意江岸上可能會出現的敵軍——然而也僅僅只能提高警惕而已,這些船上幾乎沒有配備遠程武器,無法對河岸上的敵人進行有效打擊。
然而對手遠比武森預計的更爲囂張,在往下游又行進了幾裡地之後,前面開路的船隻發出信號,表明河岸上有敵人蹤跡出現,並開始減慢了船速。很快武森也注意到了前方江岸上的敵軍,顯然對方並沒有任何想要掩飾行跡的打算,數百個沙土袋在岸邊壘成了一道大約有十幾丈長,三尺多高的矮牆,中間有數道垛口,雖然還看不太清楚矮牆後方的狀況,但武森已經能夠估計到對手擺放在垛口後面的會是什麼東西。
“衝過去!”武森並沒有猶豫太久,便下達了命令。如果被海漢民團堵在這不上不下的地方,就這麼無功而返,那南越水師的最後一口心氣大概也會就此消磨殆盡了。無論如何,武森都要搏上一把,或許海漢人在江岸上弄這臨時炮臺只是嚇唬人而已,那些沙土袋壘成的工事後面並沒有他所擔心的玩意兒。
然而現實遠比預計的更爲殘酷,在距離岸邊的海漢陣地還有大約三四十丈的時候,垛口處伸出了一根根黑乎乎的炮管,指向河面。
“散開隊形!”這是武森最後所能想到的辦法了。除了指望用分散的隊形來降低對手的炮火打擊密度,他實在也沒什麼別的招可用了。
在岸上目睹南越水師陣形變化的於鐵柱只是發出了一陣冷笑,便下令各個炮位上的炮兵開始瞄準各自的目標,準備開火。
當岸上的火炮開始射擊的時候,武森很絕望地發現任何的戰術在絕對的火力壓制面前都是徒勞的。離河岸最近的一艘船在大約十丈的距離上被肆虐的霰彈掃射,船身連同船員都被直接撕成了碎片,幾乎是頃刻間便消失在了河面上。而稍遠一些的船同樣未能在這場風暴式的打擊中逃出生天,整個河面都被籠罩在火炮的射程範圍之內,而且根本沒有任何的遮蔽物可以提供掩護和遮擋,這樣的目標對於岸上的炮兵來說沒有任何的操作難度。
河面上的南越水師除了拼命向另一邊的河岸靠過去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然而這種掙扎並沒有什麼實際作用,海漢民團所使用的霰彈並不需要很精確的瞄準,只需瞄個大概方位然後開炮就行了。一顆殺傷面積巨大的霰彈足以在兩百米距離上覆蓋相當大的一片區域,因此儘管岸上的火炮射速並不高,也仍然足以將江面上的船隻一一點殺。
最要命的是這些船上還裝着大量的引火物,只要被炮彈擊中,哪怕是掃到邊,也會立刻就被引燃。僥倖活着的船員除了跳水逃生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很快河面上就多了一堆燃燒着的殘骸。
在船隊後方壓陣的武森目睹這一過程之後差點連血管都爆了,他雖然也清楚己方這點可憐的陣容大概不是海漢民團的對手,但沒想到雙方的實力差距竟然大到如此地步。不過十多二十發炮彈,便將他辛辛苦苦組織起來的船隊打得七零八落。
正當武森準備下令繼續往前衝的時候,身後的親兵已經衝上來按住他,剝去他身上的盔甲。武森怒喝道:“你們這是作甚!”
“大人,戰事不利,何苦送死!脫了這盔甲,尚可逃生!”親兵一邊說一邊手上不停,已經解開武森身上的甲冑。
“國難當頭,豈可偷生!”武森很痛心地大吼道。他實在不甘心就這麼毫無反抗能力地敗下陣來,這麼多艘船,這麼多條人命,連一點麻煩都沒能給對手製造出來,唯一給對手造成的損失,大概也就是幾十發彈藥而已了。
眼看衝在前面的船隻基本都被海漢人的炮彈清掃乾淨,河面上最顯眼的也就是武森這條座船了,炮兵們無需命令,便很自覺地開始調整炮口,對向這個顯眼的目標。一輪齊射之後,武森的座船也毫不例外地化作了一團大火,在江面上熊熊燃燒起來。
“剛打了多少艘船,好好記下來,回頭再向指揮部報功!”於鐵柱面帶喜色地向隨軍的文書下令道。
對於駐紮在此的兩個連隊來說,這無疑是非常輕鬆的一場戰鬥。而在陸地使用炮火消滅南越水師的戰績,就足以將海軍更多地排擠在這次攻打順化城的作戰計劃之外。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這一戰無法統計殺傷的敵軍數量,也抓不到什麼俘虜活口了。能夠在剛纔的炮擊中僥倖逃生的南越士兵,大概都已經遊向了另一邊的河岸逃生了。
這一場歷時不到十分鐘的戰鬥打掉了南越水師殘存部隊近三分之一的船隻和兵力,而當這個消息傳回順化城的時候,大概也不會再有船敢於順流而下來探聽虛實了。停留在入海口的大型貨船現在就可以放心大膽地進入香江,將各種作戰物資通過水路運輸直接投放到前線地帶。
被派出打掃戰場的兩艘小船,最終在靠近另一邊河岸的沼澤中俘獲了僥倖逃生的南越水師參將武森。他雖然被親兵剝去盔甲之後推下了船,但卻陷在了沼澤中一時無法脫身,結果最終還是成了海漢人的俘虜。而這也是正式開戰第一天,海漢民團所俘獲的人員中等級最高的一個。
於鐵柱本打算從武森這裡撬出一點情報,但他只接受過軍事訓練,對於情報工作卻並不擅長。審了兩個小時,除了確定了武森的身份之外,並沒有套出任何有價值的情報。考慮到這名俘虜也是個不大不小的軍官,於鐵柱並沒有冒然採取暴力逼供,而是派人將他押送去海邊的營地,在那裡有一幫審判專家會處理相關的事情。
在此後的兩天中,海漢的陣地都沒有向南再繼續推進,而是維持在目前的地方。倒是高橋南帶的偵察隊活躍在順化城外圍,基本摸清了順化城外那一大片防禦工事體系的大致範圍。儘管高橋南也在進修時學習過不少的防禦陣地搭建知識,但順化城外的這片區域仍然是讓他大開眼界,因爲在他所學到的各種防禦手段當中,都沒有出現過綜合性如此之強的一塊區域。高橋南花了兩天時間,也沒有找到這塊區域的明顯漏洞,只能先繪製了草圖,帶回去讓指揮部的高官們參考。
“這些猴子很會玩啊!”
在看到高橋南送回來的順化城外防禦工事的草圖之後,就連顏楚傑也忍不住開口吐槽了一句。儘管還沒有親眼見到那片陣地的景象,但根據草圖再加上高橋南的描述,顏楚傑大致能夠腦補出七八分的當地狀況。他的確沒有想到南越朝廷居然悄無聲息地在順化城外修築了這麼大一片防禦工事,看樣子攻打順化城的作戰計劃,不會像之前預計的那麼順利了。
錢天敦笑道:“再怎麼會玩,猴子也始終只是猴子。看得出他們的確是在這上面花了不少的心思,大概是指望靠着這片陣地能拖住我們,然後慢慢消耗我們的物資和兵力,最後逼得我們只能選擇自動撤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