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盡力保住自家航路安全,又不能輕易得罪地頭蛇大商行,澳門的葡人理事會就此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中。想要勸說“瓊聯發”主動放棄在珠江口的動作基本不可能了,畢竟明眼人都知道在背後主導這件事的是海漢人,而海漢人對外界威脅所採取的態度,已經通過他們前後兩次的跨海作戰體現無遺。最讓理事會無奈的是,即便採用武力手段也未必幹得過海漢人,反倒有可能會因此而引火燒身。
於是理事會只能再次找到駐廣辦,希望通過協商的方式來解決珠江口據點的分歧。不過駐廣辦目前並沒有執委駐紮,對於外交事務的權限不高,在與大本營通氣之後,駐廣辦便回覆葡萄牙人,讓他們的使者去勝利港與執委會進行更直接的磋商,於是這纔有了恩裡克造訪勝利港的這一出。
“恩裡克先生,你的來意我們已經知道了,恕我直言,你們的理事會要求我們退出珠江口這件事,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進入正式的會談流程之後,陶東來便收起來了先前的客氣,態度也變得強硬起來。
執委會爲了建這個大萬山島基地,可是已經投入了不少資源。前期運往島上的各種物資、人員的費用,就已經超過萬元,根據建設部的規劃,要將這個據點的設計方案一一落實,至少需要投入三萬元以上,這還沒算上駐島部隊的軍費在內。
除開經濟方面的賬,這個據點更多的是負載了軍事方面的作用,而執委會在這一領域的利益是絕對不容退讓的,爲此軍委不惜冒險發兵打掉了東面擔杆島上的海盜,目的也是爲了讓大萬山島駐軍能在附近海域內擁有絕對的控制力。而且目前在番禺的李家莊已經開始建設穿越集團在大陸地區的第一個移民中心,大萬山島據點的存在不但能保證大陸到三亞這條重要航路的安全,同時也能在必要時對李家莊進行快速援助。
“或許我們可以找一個折衷的辦法解決這件事情。”恩裡克見陶東來態度堅決,便試圖換一個角度進行勸說:“貴方如果是需要一個珠江口的貨物轉運點,其實可以考慮在濠鏡澳選址。”
陶東來笑了笑道:“是這樣嗎?如果理事會可以允許我方武裝人員進駐濠鏡澳,那恩裡克先生的這個提議我覺得還是可以好好考慮一下的。”
恩裡克臉色一變道:“不不不,我並沒有說過武裝人員也能進駐濠鏡澳!”
理事會之所以如此忌憚大萬山島據點的存在,就是因爲這個島上駐紮了數量不明的海漢武裝人員,而且大萬山島距離澳門不足二十海里,頂多半天即到。這麼近的地方駐着一支態度不明,戰力可觀的武裝力量,不能不讓理事會心生忌憚。但開發這個島是“瓊聯發”以商業名義出面操作,恩裡克也只能試圖從這個角度來勸說陶東來改變主意,如果“瓊聯發”願意放棄這個計劃,那澳門這邊出幾間倉庫來換個太平也是很值得的買賣。
只是恩裡克沒想到陶東來直接就把話給挑明瞭——我在島上派駐的就是軍隊,你想讓我把島上的倉庫搬到澳門,那島上的軍隊就得一起搬過去!
理事會隔着一片海都覺得不安全,怎麼可能會同意這種引狼入室的辦法?恩裡克趕緊回絕了陶東來,決定先把這件事放到一邊,免得海漢人得寸進尺,把主意直接打到濠鏡澳頭上。
“前次陶總曾經提到過,願意與我國開展貿易往來,理事會對此很有興趣。”恩裡克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談談生意上的事,畢竟這些海漢人是以貿易起家,談生意應該不會像談軍事那樣火藥味十足。
“我們很樂意與貴國進行貿易,稍後你會拿到本地的進出口商品清單,可以好好挑一挑你們葡萄牙人感興趣的貨物。”陶東來頓了頓道:“另外我還有一個特別的要求。”
“陶總請說。”恩裡克眼睛一亮趕緊應道。他與明人打過不少交道,深知這個東方民族在各種事務中的潛規則,如果對方提出某種私人要求,那就表明很多事情還有得商量——前提是滿足他所提出的要求。
“我這個要求不是爲自己提的,你不要誤會了。”陶東來見恩裡克滿臉興奮,猜到他是對自己的話有所誤會,立刻就進行了辯解。
陶東來清了清嗓子道:“天啓年間,大明從濠鏡澳徵調了一些葡萄牙人去當軍事顧問,爲他們訓練部隊,這事是有的吧?”
“是有這件事。”恩裡克聽陶東來問及此事,本想自吹自擂幾句,不過陶東來提這事的意圖不明,恩裡克最終還是把到嘴邊的話給壓了回去。
“如果別人出得起價錢,也能從你們這裡僱請到軍事顧問吧?”陶東來繼續問道。
恩裡克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承認陶東來的這種猜測。葡萄牙的僱傭兵服務可不僅僅只是在澳門與大明之間存在,從16世紀到18世紀這段時間,整個歐洲都是僱傭兵們建功立業的戰場,而參與這個行業最深最廣泛的,就當屬葡萄牙人了。從歐洲三十年戰爭到波蘭鎮壓哥薩克起義,從美洲的殖民地到明朝與滿清的戰場,全世界到處都有葡萄牙人爲了金錢在作戰。
比大明更早僱傭葡萄牙人的國家是暹羅,早在1511年,葡萄牙人就進入了暹羅國王的軍隊爲其作戰,並且教會了暹羅人制造和使用火器。1538年暹羅巴拉猜王在位時,其私人衛隊竟然就是由120名葡萄牙人所組成,這支外國僱傭軍後來還在1545年時參與了暹羅與緬甸東籲王國的戰爭。不過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在當時緬甸國的軍中,同樣也有來自葡萄牙的僱傭兵存在,這也從側面證明了葡萄牙僱傭兵的職業性。
在澳門落腳的葡萄牙人爲了得到中央王朝的認可,對於援明一向都是非常的熱衷,明末徐光啓、孫元化等人都曾使用過葡萄牙僱傭兵。因此對於僱傭兵這件事,恩裡克並沒有任何否認的必要——在葡萄牙人看來,僱傭兵和其他的貨物買賣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都只是一門生意而已。
“我們希望能以合理的價格,僱傭一批葡萄牙軍事顧問,作爲教官幫我們訓練士兵。”
陶東來的話讓恩裡克大腦短暫地宕機了幾秒鐘——海漢人要找葡萄牙僱傭兵,這是什麼情況?、
“請允許我確認一下,你是說你們需要一批葡萄牙僱傭兵?”恩裡克瞪大了眼睛反問道。
“沒錯。對了,我們只要炮兵。”陶東來提出了更細緻的要求:“至於費用好說,我可以保證他們的待遇不會低於爲大明服役的那些人。”
隨着各處港口的炮臺工事逐漸完工,海軍戰船一艘艘地接連下水,炮兵的缺口已經成爲了制約海漢軍事力量發展的最大瓶頸。穿越集團中本身就沒有正規的炮兵,教官們也都是半路出家的非專業人員,因此炮兵的訓練一直都是弱項。三月份陶東來從廣州回來之後,便已經提出了向葡萄牙人僱傭軍事教官的打算,只是當時因爲週年慶的原因,別的事務太多,又加上澳門方面的態度不明,這事便耽擱下來。這次澳門派了使者來訪,執委會認爲可以就此再試探一下澳門方面的態度。
恩裡克喃喃應道:“這個應該不會存在太大的問題……可是理事會那邊……”
“如果你們的理事會裡邊都是聰明人,那他們就應該能夠想到,我們對濠鏡澳,對葡萄牙人都並沒有任何的惡意。我們總不可能僱傭了你們的士兵,再下令讓他們去攻打你們的居住地吧?”陶東來看恩裡克已經有點拎不清了,只能是主動幫他點明瞭這個舉措的積極意義。
恩裡克果然一下子回過神來:“啊!陶總你說得對!我想這大概是在當前這種局面下表達善意,化解爭端的最佳舉措了!”
澳門方面不放心海漢人在珠江口建立起具有軍事作用的據點,而海漢人也不願意因爲澳門方面的質疑就主動放棄這個據點,雙方如果繼續互相猜忌下去,無疑將會影響到尚在商談之中的貿易關係建立。在澳門這邊缺乏行之有效解決辦法的時候,陶東來所提出的這個僱傭兵方案反倒是成爲了事情的轉機。
澳門是絕對不可能放海漢民團進去駐紮的,但海漢民團卻可以用合理合法的方式僱傭一批葡萄牙的軍事顧問。而當海漢的軍隊體系中有了葡萄牙軍人的存在之後,海漢如果再試圖對澳門的葡人有什麼不利舉動,顯然難度會增加不少。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並不複雜,恩裡克相信理事會的人也一定能夠理解,並且很難對此提出反對意見。
但即便能夠讓海漢人與澳門的理事會消除在珠江口據點問題上的分歧,恩裡克的調解任務也並沒有就此結束——或者準確一點說,他此行的調解任務只完成了一半而已。
至於另一半,那就是來自南越方面的意見了。雖然澳門這邊的理事會認爲需要與海漢人保持和平的態勢,但南越那邊的葡萄牙人可並不這麼想。他們所能接受的底線,就是海漢人承諾不再直接介入到安南的內戰當中,至於什麼武器禁售之類的條規倒是沒有提出,畢竟他們也很清楚武器貿易根本不可能禁絕。
“我們是否直接介入,這區別很大嗎?”陶東來聽完恩裡克的轉述之後,含笑迴應道:“不管我們是否直接介入,從長遠來看,南方阮氏的失敗都是必然結果,我能給予的建議就是,讓你們的人儘快退出安南戰場,該做生意就老老實實做生意,如果一定要強行介入,當心以後在安南連生意都沒得做!”
恩裡克對陶東來這時軟時硬的態度很不適應,皺眉問道:“貴方在安南北部有很多利益,不能坐視北方在內戰中失利,這個我可以理解。但貴方在安南南部並沒有實際利益,爲何要堅持對南方的阮氏採取敵對態度?”
“現在的確沒有,但以後會有。”陶東來言簡意賅地答道:“阮氏的存在,會影響到我們今後在南方的利益。對我們來說,一個統一的安南會更爲有利一些。我們並不是跟阮氏有什麼仇恨,我們的態度和做法只是單純地爲了自身利益考慮而已。”
“如果當地的葡萄牙人不願意退讓,那麼就會成爲我們的敵人,我希望你能儘快地把這個態度傳達給他們。”陶東來站起身道:“時間不早了,我們爲恩裡克先生準備了簡單的接風宴,請吧!”
恩裡克能夠感受到陶東來在南越問題上的強硬,這種強硬與他在大萬山島問題上的態度還有所不同,珠江口那件事雖然也沒得商量,但陶東來至少沒表現出對澳門的敵意。而在南越問題上,恩裡克卻不難感受到陶東來的決心——南越阮氏政權不滅,海漢人就不會停下手來。而任何幫助南越阮氏的人,都將會被海漢視作對手。雖然陶東來話中並沒有明言下次針對南越的軍事行動會在何時進行,但恩裡克心中隱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執委會爲恩裡克安排了豐富的參觀節目。本地除了軍營區和工業區之外,絕大部分地方都開放了讓恩裡克進行參觀。執委會希望能借此讓葡萄牙人明白,在瓊州島東南角落腳的可不是什麼蠻荒部落,而是代表了這個時代最先進,最有創造力的一支新興勢力。
恩裡克在參觀當中所關注的重點也與過往的訪客們有所不同,雖然他同樣也會被巨大的鐵船、奔馳的火車所震驚,但恩裡克更多的注意到了這些“神蹟”背後所隱藏的細節,比如本地極高的幼兒入學率,先進的金融管理制度,無孔不入的基層民政機構,以及海漢人轄區內所獨有的土地制度等等。各種各樣的細節,都彰顯出這裡是與大明境內其他城鎮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社會。
在海漢人所構建的這個社會體系之下,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恩裡克在這裡沒有看到任何乞丐、閒人或者無家可歸的流民,所有人從早上醒來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很清楚今天所需完成的工作。每天早上固定的時刻一到,恩裡克便能看到民衆從居住區內成羣結隊地出來,進入機關、農田、工地、學校、碼頭等等地方,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職責,這樣的秩序感是他過去在任何地方都沒有見過的。
恩裡克在來之前很難想象出海漢人究竟是如何在一年多的時間內就建成了勝利港,但來到這裡之後,他發現這種奇蹟的確是有可能實現的,不過前提是得有海漢人這樣的社會管理能力才行。相比海漢執委會的高效,恩裡克感覺大明的官府簡直就是一個笑話,他從未在廣東省內見過有任何一個城鎮的基建像勝利港搞得這麼好,所有的道路、居住區、生活設施,都是經過了精心的規劃。
城區中沒有垃圾的臭味,沒有污水橫流,道路平整筆直,居住區雖然大部分都是竹木結構的棚屋,但樣式、大小、朝向都是整齊劃一。水井、澡堂、食堂、廁所,各種各樣的公共設施都在最大限度上考慮到了覆蓋的區域,爲民衆的生活提供了方便。在勝利港生活的民衆,基本不需要花太多心思來操心自己的衣食住行問題,能夠將絕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當中,而這大概也是本地有限的民衆能夠完成如此之多工作的基本原因之一。
秩序,是恩裡克對勝利港最爲深刻的初步印象。他雖然不懂得海漢執委會是如何做到的這一切,但短短的幾天生活之後,他就能感受到這裡的社會制度絕對比他以前所待過的地方更爲先進和完備。不管是大明還是遙遠的歐羅巴,與這個瓊州島上的新興城市相比都差得太遠。而每隔兩三天就有一艘移民船抵達勝利港,每個月都會有上千的新移民來到這裡定居,參加到海漢人的建設大業當中來。
海漢人並不禁止恩裡克與本地百姓的接觸,所以他也從中瞭解了不少關於海漢人的信息。海漢人剛到這裡的時候不過幾百人,花了一年的時間就發展到近兩萬人,而這個發展速度看來還有繼續加快的趨勢。恩裡克作爲一個從遙遠的歐洲來到亞洲開闢殖民地的從業者,他當然能看出海漢人的這套發展模式其實跟西方國家建立殖民地的方式很接近——建立一個港口城市,然後以此爲中心向外輻射,建設更多的殖民地和據點。但海漢人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們的工作效率實在是高得可怕,西方同行們或許需要幾年才能完成的工作,他們只需十分之一甚至更短的時間就能完成,而且做得更加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