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成禮久居平戶,自然比外界更爲清楚平戶藩與幕府之間的利益衝突。長久以來幕府試圖想要控制日本的對外貿易,讓這些商業活動的稅收直接納入幕府的銀庫中。但怎奈日本的航海業並不發達,所以跨國貿易基本都集中在日本列島最西端比較靠近東亞大陸的地區,如平戶藩、對馬藩、薩摩藩等地,幕府對這些地區的控制力有限,只能一點一點地慢慢進行調整。
長崎便是在這種背景下由幕府推出的貿易港,除了要設法將日本的跨國貿易逐步收攏到長崎,也要順便藉此手段將幕府一直不歡迎的外國傳教士擋在國門之外。
而海漢在此之前一直沒有往日本方向派駐情報人員,所以對長崎的瞭解也不多,只能通過一些碎片化的信息來拼湊出長崎的狀況。像俞成禮這種曾經去過當地的商人,那肯定能比之前派到當地執行秘密偵查任務的天草四郎提供更多的情報。而且商人看待當地社會的角度肯定跟軍方有所不同,給出的意見對楊運來說可能更具參考價值。
楊運要了解長崎的情報,那軍方從平戶帶回來的這批外國商人無疑是最好的詢問對象。不過這些商人也不是人人都去過長崎,所以他還得花時間對談話對象進行篩選,而這個時候俞成禮主動登門拜訪,楊運自然也不會放過,這一問還真就問對人了。
在楊運的仔細詢問之下,俞成禮也慢慢放下心防,向楊運告知了自己所掌握的一些情況。
他也想得很明白,自己再次返回日本經營生意的可能性已經不大,所以海漢接下來是不是要攻打長崎,也不會對自己今後的生活產生直接的影響了。當下跟海漢官方好好合作,或許還能在楊大人面前留個好印象,這對今後自己在海漢治下地區做生意肯定是有益的。
楊運問得仔細,俞成禮答得詳細,這可就苦了排在俞成禮後面的幾人,從晌午吃過飯之後便坐在二樓會議室裡等待楊運接見,全都等得昏昏欲睡。
俞成禮不想錯過這種能在楊運面前刷好感的難得機會,一個多時辰下來說得口乾舌燥,幾乎把腦子裡跟長崎有關的信息都掏空了。不過隨着楊運的發問逐漸深入,他也漸漸明白過來,如果海漢真要發兵攻打長崎,那找自己瞭解情況的官員應該就不會是楊運了。所以這番談話的目的,可能並不是出於軍事方面的考慮,而是海漢人在考慮打通長崎貿易航線的可能性。
俞成禮其實不太明白,爲什麼前腳剛打完平戶,後腳又要跟日本人開始做生意,難道海漢就真不考慮對方的面子掛不掛得住?
楊運當然也不會給他詳細解釋海漢發兵攻打平戶的真正原因,除了高層下達的保密命令之外,這中間的利益考量實在太複雜,甚至就連楊運也不是完全清楚執委會作出開戰決定的全部理由。
貿易!楊運很清楚自己需要關注的方向是什麼,只要能把舟山殖民區的貿易活動經營好,那麼自己的前途就是一片光明。日本爲什麼會捱打,完事之後爲什麼上司又要設法與日本建立貿易關係,那些都不重要,楊運知道自己必須要完成這個任務,以證明自己的專業能力。
俞成禮所提供的這些信息毫無疑問很有參考價值,至少是讓楊運能夠站在一個外國商人的角度去審視長崎港的經營狀況。從俞成禮的描述來看,楊運可以基本認定長崎港的貿易規模跟定海港相比還有着比較大的差距,甚至比平戶港都還稍微遜色一籌。
在此次海漢發兵攻打平戶之前,外國商人在日本的首選貿易港仍是貿易環境比較成熟的平戶,但隨着1635年幕府修改了貿易規定,葡萄牙和荷蘭的商人開始被要求只能前往長崎交易。後來葡萄牙人甚至被禁止進入日本貿易,只能偷偷摸摸地去監管不嚴的平戶落腳。
俞成禮認爲,平戶港的毀滅,不但會讓日本的外貿規模在短期內大幅縮減,而且會導致已經被幕府禁止入境的葡萄牙海商直接退出日本市場。當然了,關於這方面的損失,海漢已經提前向葡萄牙提供了朝鮮這個新興市場作爲交換,所以葡萄牙人到目前爲止暫時還沒有太多的怨言。
而並不知道這些內情的俞成禮認爲,葡萄牙人退出日本市場之後,他們所騰出來的這部分市場份額就將會由漢人海商和荷蘭人瓜分了。不過俞成禮心裡還有一個沒有說出來的想法,如果海漢要在這個時候介入日本的外貿市場,那不管是漢人還是荷蘭人,估計都很難跟實力強勁的海漢同場競技。
不過俞成禮所未曾想到的是,海漢雖然有心要開闢長崎的貿易航線,但卻並不打算在現階段就親自下場操作,而是想找靠得住的代理商來負責實施,以儘可能規避攻打平戶所造成的負面影響。
楊運的考察對象名單裡一開始並沒有將俞成禮列入其中,因爲俞成禮在平戶的經營規模並不算大,與他所擬定的門檻還尚有差距。當然最關鍵的是,楊運瞭解到由俞成禮在平戶的主要貿易對象就是新舊兩任藩主的家族,雖然未必跟十八芝餘黨有瓜葛,但終究是個隱患。
不過在今天這番談話之後,楊運對俞成禮的看法已經有所改觀,他發展這個商人不但知情識趣,而且做事也很有想法,的確是個聰明人,也難怪能在平戶經營高端路線。
但這也頂多就是讓楊運將俞成禮暫時列入考察對象名單,並不會立刻就把俞成禮作爲實施計劃的候選人。既然俞成禮聲稱近期還不打算離開舟山,楊運便打算再考察他一段時間,再決定要不要送給他這場大富貴。
楊運結束談話之後,起身將楊運送到辦公室門口,並且告訴他如果後續有什麼需要,可以再到商務處來找自己,當下也是讓俞成禮頗感受寵若驚,千恩萬謝才離開了。
俞成禮經過會議室的時候,發現排在自己後面的幾位老兄全都在打瞌睡了,當下也是有點慶幸自己的好運氣,如果不是大着膽子來求見楊運,那也就不可能得到跟楊運單獨會談這麼久的機會了。
只是這次談話能夠對自己今後的事業發展起到多大的作用,俞成禮暫時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認識。他並不瞭解海漢的代理商制度,否則應該就能從這次的會談中品出一些味道了。
但不管怎樣,他至少已經達成了來時的目的,得到了楊運親筆簽發的許可證明。有了這玩意兒,舟山殖民區內絕大部分島嶼都可放心去了。
尹長興就坐在商務處小樓外的牆根下,看到俞成禮終於出現,連忙拍拍屁股起身迎上來。
“走吧,事情辦妥了,晚上加菜!”俞成禮不無自得地炫耀道。
尹長興恭喜兩句,忙去旁邊叫了一頂軟轎過來,接了俞成禮上轎,然後打道回府。
晚間俞成禮召集了自己的手下,向他們說明了自己近期的打算。
如果留在舟山經營以前的老行當,就得直面與本地實力強勁的商人們進行競爭,而這對他來說劣勢十分明顯。考慮到開設商鋪的費用,俞成禮覺得短期內很難在舟山打開局面,所以他希望先嚐試找到穩定的銷售渠道,再考慮在舟山購地置產的安排。而接下來前往舟山各島考察,便是爲了達成這樣的目的。
俞成禮手下這些人除了尹長興之外,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人,就連平戶戰亂都是跟着他一路撤到西歸浦再到舟山,自然是唯他馬首是瞻,不會質疑他所作出的決定。
而尹長興則是一直心存報恩的想法,如今俞成禮明示困難,他要是在這個節骨眼走了,那就太不講義氣了。何況他在此之前就已經跟秀念打了招呼,還會追隨俞成禮一段時間,當然得說到做到才行。
俞成禮見屬下沒有人表示異議,當下也很欣慰。在生意場上打滾這麼多年,因爲經營不善倒閉之後樹倒猢猻散的事例,他以前可是見得不少。在被迫從平戶撤到舟山後,自己的生意正處於十分艱難的時期,這個時候還能夠不離不棄,仍然完全相信自己的屬下,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定下了大致方略,俞成禮便讓衆人收拾行裝,準備離開舟山之後的活動。俞成禮點了一名老成持重的手下,讓他留在舟山處理代銷商家的訂單。雖然未必能有什麼訂單,但現在對俞成禮來說蝦米也是肉,能賣一點算一點,儘早把資金回籠纔是硬道理。
第二天一早,俞成禮便親自去了定海港,要租條合適的船離開舟山,在港口居然碰到了多日不見的葡萄牙商人岡薩雷斯。
兩人到了舟山之後,便各自忙自己的事情了,俞成禮最近太忙,也沒來得及去聯繫岡薩雷斯,不曾想居然在港口碰面了。
俞成禮拱手道:“好久不見,岡老闆近況如何?”
岡薩雷斯應道:“這地方不好混啊!競爭可太激烈了,看了大半個月,還是沒定要做哪一行纔好。俞老闆怎麼樣?”
“彼此彼此!”俞成禮嘆口氣道:“舟山的確繁華,但像我們這種不上不下的商人要在這裡做買賣,的確是有點困難。”
在舟山開門坐店的商家大多實力不俗,很多都是以批發生意爲主,有些本身就是生產商,其相對較低的經營成本是俞成禮、岡薩雷斯這些外來戶完全無法做到的。
他們以前在平戶的經營規模雖然也不算小,但放到舟山的環境下跟其他商家一比,差距立刻就出來了。俞成禮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去開闢鄉鎮市場,雖然這個市場的空間要比定海港的貿易市場小得多,但好歹是他可以去爭取一下的目標了。
而岡薩雷斯沒有條件選擇俞成禮這樣的做法,他作爲一個葡萄牙人,很難深入海漢鄉鎮去做這種面向普通人的生意。哪怕他會說漢語,但也還是不免會被鄉民視爲異類,很難像俞成禮一樣快速融入本地的社會。
“我打算離開舟山,去朝鮮看看。”岡薩雷斯說道:“聽說我國已經跟朝鮮國談妥了通商條件,可以前往朝鮮國的京城做買賣了。”
俞成禮對朝鮮沒有多少了解,所以也無法評價岡薩雷斯的這個選擇是好是壞,但他還是有點懷疑這個目的地是否適合像他們這一檔的商人。
“朝鮮國跟海漢十分親近,連西歸浦都能借給海漢當臨時軍營用,那朝鮮國的京城,恐怕早就有海漢商人蜂擁而至了吧?”
對於俞成禮提出的合理質疑,岡薩雷斯也只能報以苦笑:“到底是什麼狀況,也得先去看過才知道。也許說不定當地會有什麼值錢的特產,跑一趟賺的錢就能管大半年那種。”
俞成禮不太認同岡薩雷斯的樂觀,但也沒有開口反駁對方。在西歸浦逗留的時候,俞成禮便已經仔細問過尹長興,朝鮮國是否有什麼特別值錢的物產,但或許是尹長興見識有限,或許是朝鮮真沒什麼特別的物產,總之他並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當然了,西歸浦畢竟是朝鮮國的偏遠地區,肯定比不了京城,或許岡薩雷斯會在那裡找到某些適合倒賣回葡萄牙的好東西。
不過岡薩雷斯的船在平戶戰爭期間也已經被平戶藩軍徵用,沒有能再拿回來,所以他現在連自己的船都沒有,只能在定海港找前往漢城的船搭乘。
兩人現在都只能搭船離開舟山,也算是難兄難弟了。只是定海港一別,下次就不知道會在何時何地再碰面了。
“希望下次再會的時候,我們都已經發了大財,能安安心心坐下來好好喝一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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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那一天的,我相信不會太久。”
兩人在碼頭惜別,各自踏上了未知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