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由安全部牽頭,張千智策劃並指揮的抓捕行動,可以說是大獲全勝,以己方人員零傷亡的代價便將薛正一夥剿滅,並且還抓到了包括頭目薛正在內的七個活口,以及霍飛等涉案人員,挫敗了他們試圖在儋州對朝鮮貴賓發動襲擊的計劃。
就這個結果而言,參與抓捕行動的各個機構和在此期間提供了充分配合的地方單位及個人,在事後肯定都將會得到來自執委會和地方官府的嘉獎,也會有一些辦案人員因爲在此期間表現突出,由此而得到升遷的機會。不過目前要談分蛋糕還稍早了一些,畢竟這個案件性質比較特殊,起碼得等到程序走完正式結案之後,纔好往上邊報功請賞。
但從目前的狀況來看,這個時間可能還不會很快到來。安全部從疑犯口中所拿到的供述十分混亂,有太多需要比對驗證的信息。但從繳獲的物品來看,這可絕不像是薛正等人所聲稱的“私人恩怨”導致的報復行動。薛正一夥所攜帶的兵器五花八門並非制式武器,但其製造工藝大都頗爲精良,且使用痕跡明顯,一看就是長期攜帶在身邊的個人專用武器。而這些訂製的兵器並不是普通人能玩轉的,顯然不能以糧商的防身武器作爲合理解釋。
而這夥人在被捕後的口供幾乎是如出一轍,顯然都曾在事前受過專門的訓練,而這種特殊的培訓一般也只有從事情報工作的專業人員纔會接觸。此外類似策劃襲擊行動、僞裝身份、掩藏行跡等等行爲,都無不在表明這些人的身份與其所聲稱的糧商不符。
但這其中也有讓張千智感到迷惑不解的業餘操作,比如他們明明有一定的專業技能,卻爲何會在昌化和儋州都採取了漏洞百出的行動方式,甚至還會因爲急於拿到情報而被霍飛這樣的中間人給耍得團團轉。如果他們是一支專業的情報或特種作戰團隊,那就應該有更爲完整週全的行動方案,而不是一連串看起來像是完全未經深思熟慮的臨時決定。
爲何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張千智確實不太理解,他也根本想象不到這種會影響到國際局勢的襲擊行動竟然是某些人臨時起意的決定,如果有得選擇,薛正等人大概也不會樂意以這種倉促的方式來執行任務,畢竟缺乏準備的直接後果,就是要承擔巨大的風險。
張千智根據已知的情況所做出的判斷有二,其一,這羣人應該都是有功夫在身,並且有一定實際經驗的亡命徒,包括最後出來投降那四個人,雖然身上沒有利器,而薛正也以此爲由聲稱自己的身份是糧商,那些帶武器的死者則是他的保鏢。但張千智認爲他們一定是在投降前的這段時間裡設法把武器處理掉了,比如丟進池塘或是挖坑埋掉,沒發現隨身武器並不能洗白他們——何況張千智手裡還有霍飛這個有力的人證,可以證明他們的意圖不軌。
其二,張千智認爲這羣人只是襲擊朝鮮世子這個目標的執行者,而其背後必然另外有指使者。安全部從薛正一夥身上沒有找到任何能夠表明其身份的文件、書信或其他帶有書面信息的物品,甚至連薛正先前用來支付情報費的那種海漢銀行的不記名支票也都沒了,這極有可能也是在投降之前統統處理掉了。張千智認爲對方這樣做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盡力掩蓋他們的資金來路。
這些海漢銀行發行的不記名定額支票也是有辦法追蹤來路的,雖然支票不記名,但每一張支票上面的編號卻是唯一的,至少可以查到這支票是從哪裡發行出去的。而薛正先前所使用的定額支票都是千元面額,紙面也是嶄新,想來發行後還沒有經過太多轉手,張千智已經命人將證物送去三亞海漢銀行總部,讓銀行配合調查這支票的流通動向。
僅薛正之前付給霍飛的二十三萬元,把整個三都鎮出產的糧食收完都還有餘,而這幫不務正業的“糧商”用於購買情報的大筆資金從何而來,搞明白這個問題或許就能查知其背後的指使者了。不過這支票要送去三亞,由那邊進行調查之後得出結論,再快也得需要大概兩天時間。
張千智也沒有將調查的希望全都寄託在銀行這個方向,雖然薛正等人耍花招不肯老老實實地合作,但安全部可不是普通的機構,可以調動的資源遠非對方所能想象。就算他們不合作,安全部也一樣有辦法能將他們慢慢起底,只是需要的時間可能會比較長而已。
“從現在開始,對他們進行不間斷的交叉審訊,他們既然喜歡耍花樣,那我們就給他們一點教訓好了。”
既然該抓的人都已經到案,張千智倒也沒前幾天那麼急切了,他知道如果一味使用大刑逼供,對常人可能有效,但對這些受過情報訓練的亡命徒卻未必那麼好用,他們只要給出一些誤導性的信息,就足以引發非常嚴重的後果,甚至有可能會引起國家之間的戰爭。所以對於如何撬開這些人的嘴,張千智目前還是持比較謹慎的態度,更傾向於使用科學的審訊方法來擊潰他們的心理防線。
而除了直接審訊當事人之外,安全部也開始對包括死者在內的團伙成員作主動的身份鑑別,記錄其體貌特徵、大致年齡、口音等等,通過各種細節來推斷其家鄉和常駐地。
雖然這夥人自稱是明人,但包括幾名死者在內,至少有四五個人的外貌特徵與大明漢人有着細微的差異。根據仵作的判斷,死者中應該兩三人是肯定來自南海地區,身材較漢人更爲瘦小,其隨身物品中也有一些產自南海國家的小物件。
而被俘人員中倒是福廣人士佔了大半,這一點從其口音便很容易判斷出來,薛正便是其中之一。此外根據口音,剩下幾人應該是來自江浙地區,有一個大漢甚至還帶有北方口音。
從這些信息來判斷,這個僅僅十多個人的團隊,其人員構成是相當複雜的,可能分別來自於從南海到大明北方的廣闊區域。在安全部過去破獲的各類案件中,還極少出現類似這樣的狀況,特別是團伙作案的情況,涉案人員往往都是出自同一家族或地區,相互之間有着比較密切的關係。
這又是一個不合常理的狀況,張千智認爲這或許也是薛正一夥在行動期間犯下很多低級錯誤的原因之一,畢竟像這種複雜的人員構成,肯定會在溝通方面存在一些問題。但他倒是根本想象不到,薛正一夥本來就不是來自於同一陣營,而是好幾支勢力各自出人,臨時湊出來的一支隊伍。
臨時接到的任務,臨時組成的陣容,臨時策劃的行動方案,這要還能擊敗海漢的安保措施順暢地完成任務,那就實在太逆天了。饒是張千智想象力豐富,也的確沒有想到自己的對手看似專業,實則還是一盤散沙。他一心想找出對手所屬的陣營,殊不知這支隊伍並不是屬於任何一個陣營,而是一支小小的聯軍。
不過好在這支武裝小隊的實力終究有限,加之海漢的安保措施得力,他們終究還是沒能與自己的目標李溰照到面。
李溰可不知道自己到來之前讓大半個儋州都緊張了好幾天,他當下只是覺得此地被稱爲海漢文化中心的確名不虛傳,就連這接風宴也與之前到過的各地有所不同,洋溢着濃厚的文化氣息。
張新爲李溰到來所準備的午宴原本是放在市長官邸,但因爲在此之前的誘敵行動中已經在市長官邸舉行過一次假的接風宴,張新便將今天的接風宴改在了儋州文聯來舉行。
儋州文聯的所在地其實是以前的知州官衙,因爲大明統治時期的知州嚴明君在1631年便降了海漢,他這些年在儋州掛個虛職,協助張新管理本地的文化產業,而張新也是借花獻佛,便將這官衙以文聯辦公場所的名義留給了嚴明君居住和使用。
這文聯其實平時也沒多少公務需要嚴明君出面處理,主要任務便是不定期組織本地的文人名士,向他們宣傳一下國家的新政,並鼓勵他們使用自己所擅長的方式,多創作一些正面讚頌國家的文學書畫作品。做得好的,不但會有獲得出版的機會,更有可能得到官府的賞識,由此踏入仕途。
雖說文人大多自命清高,但極少有人能抵抗著書立說和踏入仕途的誘惑,而嚴明君所轄的這個機構雖然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官方編制,但這些年也的確爲官府籠絡和推薦了不少人才。而嚴明君的貢獻,張新也是看在眼裡,所以纔會讓他在這個職位上穩穩當當地坐着,替自己出面管理儋州文化界的事務。
嚴明君曾是大明任命的地方官,如今雖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官職,但也算是地方文化圈的名宿了。張新把爲朝鮮世子舉辦的接風宴放在這邊,對嚴明君也是一份殊榮了。所以嚴明君特地召集了本地文化圈的一衆知名人士,來爲今天這個宴席當陪客,以充分體現出張新所要求的“文化氣氛”。
李溰出國以來也到過海漢治下不少地方,但在宴席上充當陪客的多半都是地方官員、名流士紳,極少有今天這種以文化界人士爲主的場面。大家談論的話題,也是以詩詞書畫這類文學方面的內容爲主,讓李溰不禁想起了以前讀到過的兩句唐詩: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李溰雖然自認也算是一個資深漢語言文化愛好者,在朝鮮甚至可以列入到專家那個級別當中,但他真正與這些文化圈的夫子們坐在一起談經論道,便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知識量不足。不過這些陪客們並不是只會死讀書的文人,在這種場合也是相當的知情識趣,李溰隨便說一兩句自己知道的典故或者名句,衆人都會搶着花式稱讚他學識廣博,倒是讓他頗有點不好意思。
不過能夠有這種討論文學話題的氛圍,還是讓李溰頗爲開心。在過去這些參觀行程中,他一度很懷疑海漢國的讀書人地位是否有官方所吹噓的那麼高,畢竟在日常行程中陪同的多是一些技術型的官員,也極少會有人跟他談論文學方面的話題。到了儋州,李溰才終於覺得這一站有了久違的文化氣息,而不是之前接觸的那些官員們開口閉口所談論的工業。
雖然李溰也承認海漢的工業的確具備了朝鮮難以企及的生產力,但他內心依然還是有一些比較傳統的想法,或者說是一直以來受到中原王朝的影響,認爲文教興國纔是一種更爲正統的強國之路,而依靠工業、商業、農業來振興國家,似乎於過去所學的儒家理論不是太相符。
這也是他對儋州格外感興趣的原因之一,海漢的文化圈子、文教產業,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面貌,大概到儋州就能尋找到答案了。他很想看看能把各種事情都做得非常優秀的海漢人,在這個領域又取得了怎樣的成績。
“世子對漢文化和儒家典籍這麼瞭解,那一定要在儋州多盤桓幾日,與本地的名士多多交流交流纔是。”嚴明君作爲主人,見李溰似乎對這個領域的話題頗有興趣,便很是熱情地開始給他安排活動:“本地的詩社、書院、畫室、印坊,大大小小足有幾百家之多,其中不乏有值得造訪的地方,世子若是能多待些時日,在下願全程作陪,爲世子好好介紹這些地方。”
李溰聽得心頭暗暗發癢,他的確對參觀這些地方很有興趣,對他而言至少要比去那些熱到讓人昏厥的冶煉作坊或是進去之後就灰頭土臉的礦場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