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幫身份特殊的移民採取剋扣口糧的措施,倒也不是民政部門就差這麼點糧食,主要目的還是藉助這種手段來減少在幫人在途中製造麻煩的機率。這些服刑人員吃得太飽又沒事可做,難免就會胡思亂想,所以在押解過程中只提供少量食物,讓其一直維持着飢餓感,也就不那麼容易在船上生事了。這套措施雖然不太人道,但從海漢長期通過海路轉運人口的操作經驗來看,總體效果還算比較理想。
韓正山以前當捕頭的時候就知道大牢裡也會有類似的措施,用以限制體力旺盛的囚犯們在獄中鬧事,所以對於海漢的這種操作倒也沒有感到特別意外。他知道這種情況下抱怨起不到什麼作用,不如躺着睡大覺來減少體能消耗,還可以有效緩解身體的飢餓感。
儘管被貨物佔去大部分空間的船艙裡變得很是擁擠,不過好在現在是冬季,這麼擠擠倒也能暖和一點,所以衆人也都沒有過多的抱怨,只盼着能夠快點到達下一站,得到一個短暫的休整時間。
船隊從石浦港駛出之後,在浙江境內便再未靠岸停泊,晝夜兼程駛向南方。三天之後,韓正山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旁邊有人說船已靠岸,便也跟着起身查看。等了片刻之後,甲板上的看守讓衆人先在船艙中列隊等候,接下來會有讓他們上岸放風的安排。衆人聽到之後都是一片歡呼,離開舟山之後這幾天一直在船上待着,腦子早就被晃盪成一團漿糊了,能夠重新回到陸地上,對他們而言大概是比吃飽飯更爲迫切的需求。
大約又等了半個時辰之後,貨艙頂上的艙蓋才終於打開,將韓正山等人放了出來。韓正山上到甲板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面積頗大的海灣,碼頭規模相比之前到過的石浦港也不遑多讓。遠處的高地上,一座異域風情十足的石頭城堡矗立,隱隱可見城牆上架設火炮的垛口。不過停靠在碼頭的船隻數量卻不多,除了自己所在的船隊之外,岸邊停靠的多數都是船體不大的漁船和小型客貨帆船。除此之外,可以明確地感受到這裡的氣溫要比浙江高出一些,看來果然是進入南方地界了。
當下便有人向看守打聽這裡是什麼地方,得到的回答是雞籠港。韓正山對於這個地名毫無印象,待那看守細細解說之後,才知道這裡並非大明地界,而是在與大明隔海相望的臺灣島北端,距離此地最近的福州府有五百里水路之遙。
看守不無賣弄地告訴衆人,這個地方原本是佛郎機人的領地,在兩年前才被海漢以武力收入囊中。遠處山坡上的城堡,便是以前佛郎機人修建的據點,不過如今已經是雞籠港管理委員會和本地武裝指揮部的所在地了。
韓正山雖然還是不太明白這個港口到底是在什麼樣的一個地理位置,但海漢不惜動用武力趕走佛郎機人,奪下這裡的控制權,很顯然不可能是因爲閒到無事可做。想必此地要嘛是某條重要航道上的必經之地,要嘛就是本地有什麼特別的物產。
韓正山所料確實不差,海漢當初動手佔領這個地方,一方面是因爲這裡的地理位置處於臺灣海峽北端,既可以控制南下北上的航道,又可以作爲海漢控制區與東北方向的琉球、東瀛等國的航道起點。另一方面在雞籠港附近的金瓜石礦區,是海漢治下開採規模最大的一處金礦所在地,算得上是目前海漢國庫黃金儲備的主要來源之一,其戰略意義甚至比地理位置還更爲重要。
不過韓正山雖然推斷準確,但也並不知道這些內情,看起來這裡的繁榮程度應該遠不及舟山,假如被留在這裡落腳生根,那今後的日子大概也會過得比較艱難了。
韓正山的擔心很快變成了現實,看守宣佈將有二十人會留在這裡,上岸之後立即進行人員分配。韓正山心裡也不免有緊張,如果留在這裡,固然能離浙江更近一些,但這地方形同荒野,留下來只怕很難有什麼好日子過,當下心情也是有些忐忑和矛盾。
上岸之後,便來了幾名管事模樣的人,不過他們並沒有對這批人進行逐個挑選,而是直接照着花名冊唸了二十人的名字,然後將選中的人帶離了碼頭。韓正山沒有被列入這個名單之中,這讓他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隱隱覺得有一點遺憾。
不過接下來看守宣佈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非常開心的消息,今天晚上可以不用再睡在擁擠的船艙中,而是在碼頭的一間庫房裡過夜。這就意味着他們可以暫時告別顛簸起伏的水上環境,好好睡一個踏實覺了。
當然了,這樣的待遇也不是白白得來的,在此之前他們要先充當力工,將船上的一部分補給物資卸到岸上。這個活擱在平時倒也不算特別繁重,但這幫人在海上漂泊了數日,現在腳踩到地上的感覺都還是輕飄飄的沒有實感,加之一直就沒有吃飽過,體能狀況也不是很好,所以幹起活來也着實不輕鬆。五十斤一袋的大米,韓正山只背了兩趟就已經氣喘吁吁,感覺腳都有點站不住了。
平時一炷香時間就該幹完的活,這幫人足足弄了半個多時辰纔算完成任務,其間自然也沒少被看守喝斥加快速度,不過衆人的身體狀況的確已經跟不上了。完事之後絕大部分人都累得癱倒在地,歇了好一陣纔在看守的催促之下勉強爬起身來,前往指定的倉庫裡休息。
讓衆人感到欣慰的是,這一番忙活之後,倒是吃到了一頓加餐,而且份量要比前幾日在船上的一日一餐多得多。韓正山吃完這頓飯之後也有一種異樣的滿足感,突然覺得人生種種,吃飽飯睡好覺纔是最有意義的事情,其他的慾望都可以暫時先放到一邊。至於以前在杭州府當捕頭的經歷,雖然時隔才月餘,現在想想卻恍如隔世一般。
雖然被允許上岸休息,但韓正山這批人依然還是被嚴格限定了活動範圍,不能踏出這間空蕩蕩的倉庫半步。按照看守給他們的解釋,這個雞籠港屬於軍事管制區,即便他們現在已經基本脫離了囚犯的身份,但仍然不能在這個地區自由行動。
這種理由當然只是聽聽就好,據韓正山所知,海漢在其本土之外的所有殖民地都是軍事管制區,這也就意味着不管船隊停靠哪個港口,他們都會因爲同樣的原因而無法獲得行動自由。但能在陸上歇一晚,終究還是難得的優待了,韓正山在這個夜晚睡得格外踏實,甚至早上醒來的時候他還有一種身在杭州城家中的錯覺。
天亮吃過早飯之後,韓正山等人便被趕回了船上準備出發。在他們登船的時候,看到一幫海漢兵正在合力將一個極爲沉重的箱子吊裝到那艘運兵船上,上上下下足有二十多號人在協同。韓正山第一反應是海漢兵竟然沒有找自己這幫免費苦力去做這活,但轉念一想既然有免費苦力放着不用,想必這箱子裡裝的東西十分重要,不能讓外人觸碰了。
韓正山所料不差,這箱子裡裝的是金瓜石礦區過去幾個月挖出來的金礦石,只經過了初步的熔鍊,裝箱之後運往三亞,再由那邊專業的冶煉車間進行提純熔鍊,製成標準的庫存金條送入國庫備用。這一箱子金礦石的價值大概超過八十萬兩白銀,自然是要交由軍隊押運才能放心。
船隊從雞籠港出發之後,先向西北方向繞過了陽明山,然後折向西南沿海岸線向南行進,經過了兩天的航行之後,抵達了下一站澎湖馬公港。
相比人煙稀少的雞籠港,澎湖這邊可就熱鬧多了,這裡不單是海漢在福建海域的主要貿易口岸,而且同時也是海漢海軍在福建海峽區域規模最大的一處軍事基地,同時也是北方移民南下的主要轉運港之一。單就日常出入這裡的船隻數量而言,幾乎是跟浙江的舟山定海港在同一檔次。
到了這裡之後,韓正山等人便被帶到岸上,他們之前搭乘的船到澎湖就是折返點了,接下來的路程就需要換乘移民船來完成了。不過在那之前,他們還得在白沙島的移民轉運營地待上兩天時間,等待有關部門安排船次。
韓正山進入移民營地之後,才真正意識到海漢的移民規模有多麼驚人。這個移民營地的接收規模至少在四五千人左右,目前大約有兩千人住在這裡,等待民政部門給他們分配下一步的目的地。而這裡的移民來源也是五花八門,既有遼東、山東等地爲躲避戰亂逃難出來民衆,也有江蘇、浙江、福建、廣東各地接受招募或是僱傭的移民,更有少量來自朝鮮、東瀛、琉球、安南、占城、暹羅等國的外國人混雜其中。韓正山他們這幾十號人的到來絲毫沒有引起任何的波瀾,很快就被打散分配到各個營區當中。
韓正山不知道海漢人是以什麼樣的標準將這麼多的移民分門別類地進行安置,但他知道自己留在這裡的可能性不大,根據這裡的工作人員所說,移民營中的人員絕大部分都會分配到外地安置,不光是往南運送移民,也同樣有往北去的。韓正山想起自己在舟山所接觸那些爲海漢效力的人,的確有不少是來自南方。這種南北跨地區交叉安置移民的手法,也是讓韓正山大開眼界。如果按照這樣的標準,韓正山料想澎湖應該不會是自己的終點,南下的旅程還將繼續。
果然在移民營地住了兩天之後,韓正山再次被選入了新一批的南下移民當中,搭乘移民船前往海漢在南方控制的殖民地。但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不知自己的終點會是何處。
移民船上的環境條件要稍好於前一段旅程所搭乘的客貨混裝船,船艙裡有固定的三層鋪位,不用再打地鋪擠成一團了。另外通風和採光條件也要好很多,即便一層船艙中要容納上百人,也不會因爲太悶而無法呼吸。
最重要的一點是從澎湖出發的移民船,伙食供應就恢復到一日兩頓的水平了,這讓餓了好些天肚子的韓正山彷彿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儘管據說兩頓飯都是菜粥,但韓正山卻覺得這相比每天只能吃到一頓的日子,已經沒什麼好挑剔的了。
船隊出發的時候韓正山再次領教到了海漢的實力,除了那艘一路護航的武裝運兵船繼續同行之外,這次南下的移民船有六艘,裝載移民多達一千餘人,此外還有四艘貨船同行。而這種規模的移民船隊,據說每個月都會有一到兩支從澎湖出發,由此也可想而知海漢組織的移民規模有多大了。
接下來船隊一口氣在海上行進了三天多時間,然後駛入了一處海灣。移民們得到了到甲板上觀看入港過程的許可,韓正山自然也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早早擠到船舷邊佔了一處位子。
根據船員的講解,這處港灣名叫銅鑼灣,位於廣東珠江口附近,而海灣對面就是大明地界,距離比舟山島到寧波之間的航程還要近得多。這裡港口的繁榮程度,比起舟山定海港、寧波石浦港、臺灣雞籠港、澎湖馬公港等地又要高出了一個檔次,數百料的大型帆船在岸邊比比皆是,碼頭上運送貨物的板車川流不息,岸上的建築物也要明顯多過先前去過的幾處港口。
海漢人精於海上貿易的傳聞,韓正山在杭州的時候就有所耳聞,但當時卻對這樣的說法並沒有一個直觀的概念。但這一路行來,見識了海漢開發建設的各地港口之後,韓正山才真正意識到海漢所精通的可不僅僅只是傳統意義上的生意而已,這種通過港口來對海域、航道進行控制的手法,纔是海漢真正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