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目前並沒有佔領縣城這類官方治所的打算,福山縣衙的擔心多少是有一點杞人憂天。當然這也跟本地官員摸不清海漢的來路有很大的關係,潛意識中是將海漢與萬家軍這類土匪武裝視爲了同類。殊不知海漢所謀甚大,在意的也並非這一城一池之地,只要福山縣衙這邊不主動跳出來作對,海漢自然也不會採取有針對性的行動。
軍官們在從浙江出發之前都經過了統一的培訓,知道該如何去應對和化解地方官府的擔憂和質疑,當下都是好言相勸,稱自己這些人只是單純地想要救助本地這些無家可歸的難民,並沒有與官府作對甚至造反的意圖。至於所裝備的各種武器,也僅僅是爲了自衛,防禦像萬家軍這樣的土匪武裝。
這樣說法聽起來似乎很合理,但其實只要稍稍細想就能發現諸多漏洞,海漢所裝備的武器全是屬於違禁品,作戰水平甚至勝過官兵,遠不是普通民團可以比擬的,實力已經大大超出了自衛的需要。如果不是遇到福山縣這麼弱勢的地方官府,照道理說應該是要追究一下海漢武裝這些逾矩的地方纔對。
不過海漢這邊很清楚地方官府所擔心的是什麼,你想要平安,我便許你一個平安就是了,這福山縣城打與不打,並不會對海漢的移民措施產生大的妨礙。最後劉賢還讓人取了五百兩現銀出來,以救助災民的名義捐給福山縣衙,當然這筆銀子最後能有多少用到實處,那就只能視地方官員的良心而定了。
使者拿了這筆銀子,放放心心地回縣城去了。海漢人說什麼都沒這真金白銀好使,這筆錢就充分證明了他們不會對福山縣城不利。至於城外的萬家軍,海漢人也已經表了態,如果他們還要繼續動武,那就會對其下狠手了。
“大人,海漢人說了,他們的人不會主動踏入縣城半步,而且如果萬家軍要攻打縣城,他們也不會袖手旁觀,一定會出手相助協助官府禦敵。”使者回到城中,便向知縣張普成彙報了面談的最大收穫。
張普成手指輕輕在白花花的銀錠上拂過,口中嘆道:“亂世之中,居然還有這樣忠於朝廷,捨己爲公的仁人志士,本官真是看走眼了啊!”
旁邊黃曲提醒道:“張大人,這銀兩是真,但也不代表他們所說的話就全是真的。且不說他們這堪比軍隊的武裝,就單說這救助民衆之法,本官就覺得很奇怪。爲何一定要將這些人送走,不能就地救助?”
張普成道:“海漢人不是說了嘛,本地情況複雜,治安不靖,難以組織民衆恢復生產。他們在南方有錢有地,正好把人運過去開荒種糧,這樣既能安置難民,明年還能運來更多的糧食賑濟登州府百姓,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黃曲雖然心頭存疑,但也沒有實際的證據來證明海漢人意圖不軌,但他可不會因爲眼前這堆銀子就相信海漢人的說辭。奇山千戶所那邊態度曖昧,現在想來應該也是跟銀子有關了。但黃曲手下可用之兵極其有限,也難以對當前的事態做出其他反應,只能安靜地當一名觀衆。
而張普成認爲海漢人如果能解決福山縣目前所面臨的大面積饑荒問題和官府無法應付的治安問題,那就算他們佔了芝罘島建港開埠,吸納民衆爲其效力,其實也不是什麼罪過。經歷了登萊之亂至今的一系列混亂局面,張普成對於海漢的期望值並不高,只要不犯上作亂,其他行爲都在可以容忍的範圍之內。當然了,能像現在這樣,時不時給予官府一些看得見摸得着的好處,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這一文一武正各懷心思的時候,又有手下進來彙報,說是城外又來了不少武裝人員,看樣子好像是萬家軍增兵了。
自從海漢人來了之後,張普成和黃曲將辦公地點也從城中的衙門搬到了北邊城門,城外不遠處便是萬家軍的據點,在城樓上就能大致觀察到其動向。當下兩人也顧不得商量瓜分銀子的事了,趕緊上了城樓查看城外的動靜。
這一撥人是從城西方向來的,兩人一看都是嚇了一跳,這長長的隊伍只怕是有千人之衆,而且所攜帶的武器根本就沒打算隱藏起來,就這麼明晃晃地招搖過市。期間還有數輛平板大車,裝得滿滿當當的也不知道是些什麼傢什。單從人員規模來看,這次萬家軍應該是已經調動了主力過來。
“黃大人,這……這該如何是好?”張普成一看這境況就有點慌神了,腦子裡瞬間轉過千百個念頭,甚至已經開始在考慮是不是該在城破的時候以身殉職了。
“張大人莫急,這陣仗未必是衝着我們來的,先看看再說。”黃曲雖然也有點貪生怕死,但終究是名武官,臨陣還是相對更鎮定一些。
張普成這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道:“是是是,這應該是衝着夾河邊的海漢人來的!”
上午這兩方交戰,他們是在城頭上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也知道萬家軍是吃了大虧。不過沒想到萬家軍的調兵如此迅速,下午便又調來了這麼多人馬,看樣子是不肯就此服輸了。在這兩方分出勝負高下之前,福山縣城的安全應該都不會出現問題。
其實城外的萬蒙和蒲學光此時也有點騎虎難下,調兵的命令是在上午作戰行動之前就發出去了,吃了敗仗之後,萬蒙又下達了從各個山寨調集土炮到福山縣城的命令。但這兩道命令存在着時間差,加之火炮運輸速度較慢,這大隊人馬是到了,但重武器最快也得等到下一天才能抵達這裡。在沒有武器優勢的狀況下,萬蒙是不太敢再讓麾下的部隊主動出擊了,雖然兵力佔優,但想到對方手中那種形同邪術的武器,他也不想將自家兒郎推出去白白送死。
“多等一天,等明天鎮山炮到了再說!”萬蒙猶豫良久,還是決定要把這件事辦得更穩妥一些。今天早上就是太過沖動,還沒摸清對方實力就出兵,結果輸了個血本無歸。這種錯誤犯一次可以說是疏忽,再犯第二次就是真蠢了。等手上有了重武器之後,管對方有什麼騎兵步兵還是邪術,到時候一炮打過去統統轟掉。等滅掉對方之後,再繳獲一批戰馬和武器,今後在福山縣……不,就算在整個登州府,還有誰能跟萬家軍對着幹?
蒲學光還不忘提醒道:“大當家,明日拿下這海漢人之後,其營地中定然還有不少糧草,也可補充到軍中。”
萬蒙點點頭道:“說到糧草,今日調來的軍隊可有安排了?”
蒲學光道:“這糧草輜重晚於部隊出發,只怕也得等明天才能到。”
萬蒙怒道:“那今天這一千多號人的吃住就沒有着落了?”
蒲學光道:“大當家勿怒,此事好解決,來個就地徵糧便是了!”
萬蒙對這個提議稍稍有些猶豫:“就地徵糧?這樣做豈不是把本地民衆往海漢人那邊趕?”
蒲學光道:“這個無妨,大當家你想想,明日打敗海漢人之後,這些人往哪裡去?還不是隻有繼續留在福山縣。不管是投靠我們,還是繼續依附於縣城裡的救濟,總之是走不了了。”
萬蒙一想也有道理,這些人只要還在福山縣,終究都是自己嘴裡的肉,現在的主要問題是解決海漢人這羣不速之客,挫敗其所謂的移民計劃。只要海漢人退了,這福山縣今後的走勢還不是自己一句話的事情。當下便讓蒲學光下令去操辦糧食,至於怎麼個操辦法,那就不是他需要在意的事情了。
萬蒙一句話,這福山縣城外的貧民區頓時就亂作一片,這裡聚居的本來就是十里八鄉無家可歸的戰爭難民,平時幾乎都是靠着縣城裡不定期發放的救濟和野外採摘的各種野菜度日,手中哪有多少餘糧。這萬家軍動手徵糧,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態度,挨家挨戶翻箱倒櫃,不管是糧食還是其他值錢物品,統統收歸己有。而這些民衆都是散沙一盤,自然也沒法組織起來對抗萬家軍的暴力征繳行動。偶有人試圖反抗,必定免不了遭受一頓暴打,期間也不免有人傷重不治。
當天入夜之後,便又有數百人摸黑逃離縣城,前去海漢營地投奔。天草四郎不得不安排人在營地外升起了幾個大火堆,連夜對過來投奔的民衆進行就地安置,免得這些人擅闖營地,被當作奸細對待。不過有了之前的遭遇,海漢軍對來投奔的民衆就設置了盤查環節,隨身物品都需要進行檢查,以免再有人將利刃之類的武器帶入移民營中。
“爲什麼天黑了還會有這麼多人過來?”剛剛接到消息趕到營地外的劉賢看到這樣的狀況,也是嚇了一跳,趕緊向天草四郎詢問情況。
“萬家軍在縣城外徵糧,聽說已經弄出人命了,這些人也是不跑不行了。”天草四郎嘆道:“縣城又不敢開城門,唯一能給他們提供庇護的地方,也就只有我們這邊了。今晚我先盯着,你早些去休息,明天早點來跟我換班。”
亂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不管是縣城裡的官府還是縣城外的萬家軍,都不會將這些難民的性命放在眼中。真正在乎他們性命的,也的確只有夾河邊駐紮的海漢軍了。不過海漢這邊與其說是在乎他們的性命,倒不如說需要他們成爲供海漢驅使的廉價勞動力更準確,保住他們的性命,就等同於在爲海漢節約移民開支經費了。
等到了天明時分,原本爲安置移民臨時圈出的一塊地已經完全不夠用了。不過這些民衆也充分吸取了在縣城外的經驗,自發在海漢營地外又組成了兩個小型營地,只是倉促間也沒有搭出什麼棲身之所,所有人都是幕天席地過了這一晚。好在現在這個時節天氣還暖和,要是再過兩三個月,這一夜凍死的人至少就得上兩位數了。
“這一晚上又來了好幾百人啊!”劉賢早上出來與天草四郎換班的時候,看到這景象也是吃了一驚。
天草四郎在營地外值守一夜,指揮監督手下接收這些難民,此時也是笑了笑道:“這萬家軍大概也想不到,他們這麼一鬧,倒是便宜了我們。”
“這些人遲早都會跟我們走,時間問題而已。”劉賢對此倒是看得很明白,當下便讓忙活了一夜的天草四郎趕緊回去補下覺,由他來接手安置移民的事務。
“我等着喝碗粥就睡覺去。”天草四郎拍拍肚子道:“餓一晚上了,得吃點東西才行。”
早起的炊事班已經煮上了好幾鍋米粥,加了就近採摘的野菜和昨天從夾河裡撈取的河蝦,香味瀰漫在營地內外,讓等候在外的飢腸轆轆的難民們都是伸長了脖子,期盼能早點吃到海漢佈施的救濟糧。有些人也暗暗後悔,爲什麼昨天不果斷早點過來投靠海漢人,聽說最早過來的一批人在昨天就已經乘船去了芝罘島,到了那邊可就有吃有住,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對於昨天縣城外又趕來了大批萬家軍,劉賢和天草四郎倒並不緊張,他們已經在營地外圍修築了比較完善的防線,壕溝、鐵絲網、路障、胸牆一樣不少,對面就算兵力佔優,也別想輕易衝破由特戰營把守的營地。何況還有一個騎兵連的人馬在外機動,只要對方敢從縣城附近出擊,騎兵隨時都能襲擊側翼包抄後路,攻擊方式防不勝防。而且按照海漢一貫的作戰方式,今天大概還會有援兵從芝罘島趕過來。他們現在無需主動出擊,只要堅守這個河岸據點就行了。
中午時分,海漢的船隊出現在夾河上,而與此同時,萬家軍的又一支隊伍也出現在福山縣城以西。雙方都在往這裡調集人馬,一場硬碰硬的戰鬥即將打響。